磷火幽幽,石室寂寂。那簇散发着奇异香料气息、燃着淡绿色光焰的“薪柴”,在空旷的石室地面上静静地烧灼着,火焰无声,偶尔迸溅出几点细微的、如同星屑般的磷光,旋即又湮灭在潮湿的空气里。光线摇曳,将斑驳的墙壁、堆放的朽木残骸、以及角落阴影中守墓人那枯坐不动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更添几分诡秘与不真实感。
守墓人隐入那片最浓重的阴影,仿佛整个人的气息都与身后冰冷的石壁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微弱到难以察觉,如同枯木入定,又似早已化作这地下遗迹的一部分,只有那双偶尔在磷火映照下、于皱纹深处闪过的锐利眸光,证明着这具苍老躯壳内依旧蕴藏着深不可测的警觉与智慧。黑鸦蜷在另一处稍干燥的角落,将头深深埋入漆黑如缎的羽毛中,只露出一点闪烁着幽金光泽的喙尖,它一动不动,仿佛一件被遗忘在此的精巧铁器,唯有胸脯极其轻微的起伏,显示着它独特的生命韵律。
石室内,唯一“鲜活”的声响,或许只剩下云璃自己那因伤痛与疲惫而略显粗重、却又被她强行压抑着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能闻到那股混合了陈旧尘土、奇异香料、淡淡草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光尽头的苍凉气息。小腿伤口处,守墓人敷上的药泥正在发挥作用,最初那如同万针攒刺的剧痛已然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温热麻痒感,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暖流,正沿着被灰煞侵蚀过的经络缓缓流淌、冲刷,将那些阴寒歹毒的力量一点点逼出、消融。这感觉并不舒适,甚至伴随着阵阵酸软无力和隐约的刺痛,但却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号——生机在恢复,侵蚀在被驱逐。
云璃不敢完全放松心神沉入睡眠,即便沉重的眼皮如同坠了铅块,意识也因失血、脱力与连番惊骇而模糊混沌。她强迫自己保持着一丝警醒,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的人,紧紧抓着最后一根藤蔓。灵识虽然因透支而萎靡,却依旧如同最纤细的蛛网般,若有若无地散布在身周数尺范围内,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聆听着石室内外最微弱的异响——滴水声、泥土剥落声、甚至远处地下水脉隐约的流淌声。心口那点属于凌殊的微光,在经历了乾元殿的惨烈、逃亡的惊险、以及灰煞侵蚀的威胁后,本就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此刻,在守墓人那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药泥作用下,似乎也稍稍安稳了些许。它的搏动虽然依旧缓慢而脆弱,间隔时长时短,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而是维持着一种相对稳定的、虽然微弱却持续的节奏,如同沉睡者平稳的心跳。这让云璃紧绷的心弦,得到了一丝近乎奢侈的慰藉,仿佛凌殊那最后一点执着的存在,也在与她一同承受着伤痛,一同被这地下秘室中神秘的力量所抚慰,顽强地固守着那方寸之地,不肯彻底归于虚无。
时间,在这绝对的地下深处,失去了日月更迭的参照,只能凭借身体本能的疲惫程度与伤口感觉的变化来模糊估算。或许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或许更久。当小腿那股恼人的麻痒感如同潮水般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晰的、如同筋肉被反复拉伸撕裂后的酸软无力与持续钝痛时,云璃知道,药力已经渗透到了最深处,与“蚀魂灰煞”最顽固的根底进行的拉锯战已接近尾声。灰煞的阴寒特性正在被中和、驱散,但被侵蚀过的经络与肌肉,也如同经历了一场酷刑,留下了需要时间愈合的创伤。
她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左脚的脚趾。起初毫无反应,仿佛那截肢体依旧被冰封。她屏住呼吸,集中全部意念,再次尝试。这一次,大拇指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牵动感!紧接着,其他脚趾也依次有了反应,虽然动作僵硬迟缓,且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整条腿传来酸麻刺痛,但那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肢体已然坏死脱离的麻木感,确确实实地消失了!左腿,重新回到了她意识的掌控之中,尽管这掌控还十分脆弱,如同操纵一具破损严重的傀儡。
一股混合着巨大 relief 与更沉重疲惫的情绪涌上心头。至少,这条腿保住了,没有废掉。她缓缓地、用手臂支撑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尝试坐直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额角渗出新的冷汗,牵动了全身多处伤口,尤其是肩背和手臂上被魔气、碎石、井壁刮擦出的伤痕,火辣辣地疼。她喘息了几下,待眩晕感稍退,才开始尝试内视,梳理体内那如同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河山一般狼藉不堪的气息状况。
情况比她感觉到的还要糟糕。丹田气海之内,原本浩瀚如星海的镜心之力,此刻几乎枯竭见底,只余心口本源处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的温热感,证明着这份力量的种子尚未彻底熄灭。强行运行周天,试图引动哪怕一丝灵力流转,都异常艰难晦涩。经脉多处受损,如同被洪水冲刷过的河道,布满了裂痕与淤塞,气息运行至此便滞涩难行,带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最严重的还是左腿被灰煞侵蚀过的几条主要经络,颜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灰色,气息流过时,如同通过锈蚀严重的铁管,不仅阻碍巨大,更会带起残留的阴寒刺痛,让整条腿都忍不住痉挛。
“莫要强求。”
守墓人苍老干涩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石室内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依旧坐在那片阴影里,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口,而是石室本身的低语。
“蚀魂灰煞,歹毒之处,便在于其侵蚀的不仅是血肉皮毛,更有生灵的灵力本源与经络韧性。”守墓人的声音平直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此刻强行搬运周天,催动灵力,非但无益,反而如同在破损的河道上强行开闸放水,只会冲垮本就脆弱的堤防,加重经络损伤,徒然延长恢复时日,甚至可能留下永久暗伤,影响日后修行上限。静心,凝神,如古井无波,让药力自行化开,循自然之理,经络方能得天地生机滋养,缓慢弥合修复。急,是此刻最大的敌人。”
云璃闻言,心中一凛,立刻停止了那徒劳且危险的调息尝试。守墓人所言,字字珠玑,切中要害。她确实是太心急了。凌殊印记的微弱,自身的伤势,外界的追兵,未知的前路……种种压力如同巨石压在心口,让她恨不得立刻恢复全部力量,披荆斩棘。然而,欲速则不达,尤其是在修行与疗伤这种事上,根基的损伤,往往是日后难以弥补的短板。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试图去“控制”或“催动”,而是将意念沉入那片枯竭的气海与受损的经脉,如同一个旁观者,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药力化作的暖流在其中缓慢流淌、浸润、修复的过程。疼痛依旧,虚弱依旧,但心态的转变,让她感觉似乎连呼吸都顺畅了一丝。
“前辈,”她睁开眼睛,看向阴影中的轮廓,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几分沉稳,“依您看,晚辈何时可以勉强行动,离开此地?”
守墓人那锐利的眸子在磷火映照下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仿佛两道冰冷的寒光扫过云璃全身,尤其在她心口和左腿停留了一瞬。
“天亮之前。”他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却依旧紧迫的时间点,“那些‘蚀魂者’,虽非顶尖,但追踪之术自有其独到之处,嗅觉灵敏,尤擅捕捉异常灵力波动与灵魂印记的残留气息。此地虽深埋地下,又有前朝遗留的残破‘隐星阵’遮蔽天机,混淆感知,再辅以老夫这特制的‘惑神香’……”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堆静静燃烧、散发出奇异淡绿色光焰与特殊香气的磷火,“足可干扰、迷惑他们的追踪手段,直至天明时分。待天色微亮,晨曦初露,地面之上,市井复苏,贩夫走卒,车马行人,气息驳杂如海,你再混入其中离去,借这万丈红尘的喧嚣与生机掩盖自身残余的异样气息,方为稳妥上策。”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从身上那件破旧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与款式的宽大袍袖深处,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磨损得发黄起毛、甚至有些部位颜色深浅不一的皮质物件,随手一抛,那物件便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轻飘飘地落在了云璃身前的地面上。
云璃忍着痛,伸手拾起。入手微凉,皮质坚韧中带着一种岁月的柔软,展开时发出轻微的、干燥的脆响。借着磷火幽光,她看清了这物件的全貌——竟是一张绘制得异常精细、涵盖范围极广的舆图!图纸主体由某种处理过的兽皮制成,墨迹虽已有些褪色,但线条勾勒、文字标注依旧清晰可辨。图上详细描绘了从大胤京城辐射出去,直至江南临渊城的数条主要水陆通道。官道、驿路、水路、乃至一些蜿蜒于群山之间的隐秘小路,都用不同的符号和粗细线条明确区分。沿途重要的城镇、关隘、码头、渡口、山川河流的走向与名称,甚至一些不太起眼、却可能关乎生死存亡的野店、荒村、可供取水的山泉位置,都有简略却关键的标记。
更让云璃心头震动、几乎倒吸一口凉气的是,在这张详尽得惊人的舆图背面,用极其工整却细若蚊足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注解与提示!这些文字并非随意涂写,而是分门别类,条理清晰:
“路况匪情”:如“京畿东百二十里,‘黑风岭’段,近三年有悍匪‘一阵风’啸聚,劫掠商旅,尤好单行车马,宜结伴或绕行‘老君坡’小路,虽崎岖多三十里,然安全。”“‘渡口镇’至‘清江县’水路,须乘‘曹家船行’或‘信义号’官船,其余小船帮派混杂,多有勒索乃至谋财害命之事。”
“地方势力”:如“‘栖霞镇’乃玄真观山门所在,道门清静地,然镇中‘四海客栈’掌柜与当地豪绅‘钱半城’勾连,耳目灵通,勿多言。”“‘临渊城’东城码头为‘漕帮’与‘盐帮’势力交错区,鱼龙混杂,冲突频发,入城宜走西‘安定门’。”
“补给与危险点”:如“‘落星滩’前十里无水源,须在‘野猪林’溪涧取足。”“‘鬼哭峡’阴气重,夜间常有异响,乃地气与古战场残念所致,勿惊惶,快速通过即可,切勿停留探查。”
甚至还有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救命的生活细节:如“某地特色干粮‘硬面火烧’耐储存,但需配水,否则易伤胃。”“某处旅店被褥多虱蚤,可自备艾草熏烤。”
这哪里是一张普通的舆图?这分明是一份凝聚了无数经验、教训、甚至可能是血泪的“生存指南”!绘制者不仅对地理了如指掌,更深谙人心险恶与江湖规则。其价值,对于此刻孤身上路、前路茫茫的云璃而言,确实胜过千金!
“此图……”守墓人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看穿了她的震惊,“乃老夫早年……尚未困守于此之时,游历四方,亲履山川,并结合司星监残存的部分秘档舆图,耗时多年绘制、增补而成。虽时隔久远,山河或有细微变迁,人心鬼蜮之术却大抵相通,路径关隘,亦不会挪移。你拿去,路上小心参照,或可避过一些无谓的麻烦与杀劫。”
云璃紧紧攥着这张沉甸甸的舆图,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头,望向阴影中的守墓人,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更深的好奇。这位神秘的前朝“观星者”,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为何会隐居在这地下?又为何愿意将如此珍贵的东西交给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甚至可能带来麻烦的陌生人?
她没有问出口,只是将舆图小心地、如同对待易碎珍宝般重新折叠好,贴身收藏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与那枚青鳞剑穗放在一起。然后,她忍着腿痛,调整了一下姿势,对着守墓人的方向,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礼:“前辈厚赠,恩同再造。此图于晚辈,非但指路,更是护身符。晚辈……铭感五内。”
守墓人枯瘦的手在阴影中随意地摆了摆,仿佛拂去微不足道的尘埃。“图是死的,路是活的。能否走到头,看你自己的造化。”他语气依旧平淡,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云璃心头一紧,“你腿伤虽拔除了灰煞根毒,但经络肌肉损伤非一时可愈,不宜长途跋涉,更忌与人动手。强行赶路,恐成跛足,乃至留下暗伤,累及终身。”
云璃的心沉了沉,这正是她最担忧的。没有足够的行动力,在这危机四伏的逃亡路上,简直是活靶子。
守墓人似乎早有安排,继续道:“从此处暗道出去,乃是广渠门外东南方向,一片乱葬岗的边缘地带。出口设在一座荒坟之内,坟前有半截残碑,勉强可辨‘陈氏’二字。你出得坟冢,莫要停留,辨认方向,径直向东行,约二里地,可见一处名为‘悦来’的车马店。店面简陋破败,专做漕帮苦力、行脚商贩以及一些……见不得光之人的生意,不甚起眼,却自有规矩。”
他略作停顿,从袖中又摸出一物,这次是一枚小巧的、通体黑沉、触手冰凉、却颇有分量的方形牌子,牌子非金非铁,质地奇特,正面阴刻着一个抽象的、仿佛不断向内旋转的漩涡图案,线条古拙而神秘。
“店主人姓孙,是个独眼老鳏夫,脸上有刀疤,脾气古怪。你将此牌给他看,不必多言。他自会明白。”守墓人将黑牌抛给云璃,“他会安排一辆不起眼、却稳妥的骡车,送你到三十里外的‘渡口镇’。那是南下水路的一个小枢纽,三教九流汇聚,到了那里,你再自行设法觅船或寻商队继续南下。记住,骡车钱,到了地头,车夫会与你结算,莫要在店里多问。”
云璃接过那枚冰凉沉重的黑牌,仔细看了看那漩涡图案,将其与舆图、令牌等物一同收好。守墓人的安排,看似简单,却环环相扣,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既能让她尽快远离京城,又能最大限度地隐藏行迹,避免与追杀者正面冲突。
“晚辈谨记于心。”她应道,将每一个细节都在心中反复默念数遍。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低声问道:“前辈,追杀我的那些‘蚀魂者’,以及他们背后的‘幽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们为何对我紧追不舍?可是……与乾元殿发生的变故有关?”这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已久,如鲠在喉。
石室内的空气似乎因这个问题而凝滞了一瞬。磷火的幽光微微晃动。守墓人沉默了更长的时间,那双隐在皱纹深处的眼睛,在阴影中似乎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
“‘幽冥道’……”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岁月的尘埃与禁忌的重量,“是一个比你所知的任何王朝、任何江湖门派都要古老、都要隐秘的存在。他们不尊王化,不奉神佛,信奉的是游荡于生死夹缝、阴阳之间的‘幽冥之力’,追寻一切与死亡本质、灵魂奥秘、以及世间种种‘异常’、‘禁忌’之力相关的秘密。其成员行踪诡秘,手段莫测,常以‘蚀魂’、‘夺魄’、‘御尸’等骇人听闻的邪术示人。前朝司星监鼎盛之时,曾因某些涉及星辰与亡魂关联的禁忌研究,与他们有过……不甚愉快的接触与交锋。彼此都付出过代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久远的往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涩。“至于他们为何盯上你……”守墓人的目光如同实质,再次落在云璃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凌殊的印记,“‘镜心’彻底觉醒,引动被镇压的幽冥魔源产生剧烈异动,乃至最后在乾元殿,你与那皇子合力,以镜心龙魄交融之力强行封印魔源时,所爆发出的那股特殊而强大的能量波动……对于‘幽冥道’那些常年浸淫于阴邪之力、对异常能量波动敏感得如同黑夜中蝙蝠的‘蚀魂者’而言,就如同寂静深海中突然亮起的巨型灯塔,想不注意到都难。他们或许并不清楚乾元殿内具体发生了怎样的惨烈争斗,也不知道皇帝与皇子的结局,但他们必然能‘嗅’到那里残留的、浓烈到化不开的‘不寻常’气息,尤其是……”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警示意味:“你身上,如今残留着的、与幽冥魔气激烈对抗后又诡异地产生了某种交融的痕迹,对于他们研究魔气特性、乃至寻找操控或利用魔气的方法,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而更让他们感兴趣的,恐怕是……”
守墓人顿了顿,直视着云璃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道:“你心口那点,因至极情念与特殊羁绊,违背了‘血契反噬’常理而侥幸残留的‘逆命之痕’。那是生与死界限被强行模糊后留下的‘奇迹’,或者说,‘悖论’。对于痴迷于探索灵魂本质、生死奥秘、乃至妄图跨越那条禁忌界限的‘幽冥道’而言,你这点‘逆命之痕’,无异于黑暗中最为诱人的瑰宝,是他们理解‘灵魂不灭’可能性、乃至进行相关禁忌实验的……绝佳样本与钥匙。”
云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手脚冰凉,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点微光紧紧护住,不被那隐藏在黑暗中的、贪婪而邪恶的目光觊觎。原来不仅仅是皇权的余波、江湖的纷争,连这种超然于世俗权力斗争之外、却更加诡异恐怖的隐秘组织,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般盯上了自己!而他们的目标,竟然直指凌殊用生命最后留下的、她视若性命般珍贵的印记!这让她在恐惧之余,更涌起一股焚心蚀骨的愤怒与决绝——绝不能让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亵渎或伤害到他最后的存在!
“多……多谢前辈告知。”她的声音因后怕与愤怒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变得更加冰冷坚定。这个消息,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凶险远超想象,也让她必须更快、更隐蔽地行动。
守墓人似乎说完了该说的话,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重新化为阴影中一尊沉默的雕像。
石室内再次陷入那种近乎凝固的寂静,只有磷火无声燃烧。云璃靠坐在墙边,一边默默忍受着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与身体的极度虚弱,一边在脑海中如同烙铁般反复记忆着舆图上那条蜿蜒南下的路线、每一个标记点、每一句警示,以及守墓人关于车马店、渡口镇的所有叮嘱。怀中的几样东西——冰凉的青鳞剑穗、温润的玄真客卿令、沉重的秦府黑虎令、神秘的黑牌、以及这张价值连城的舆图——成了她此刻与这个世界、与那渺茫希望之间,仅有的、也是全部的联系与依仗。每一样,都承载着不同的意义与责任。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某一刻,蜷缩在角落的黑鸦,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从最深沉的假寐中惊醒。它抬起头,露出那双在幽暗中闪烁着锐利金光的眸子,侧着脑袋,似乎在凝神倾听着什么极其遥远或细微的动静。片刻后,它转过头,对着阴影中的守墓人,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嘎”声。
守墓人几乎在黑鸦发声的同时睁开了眼睛,目光精准地投向云璃:“时辰到了。上面应是寅时末刻,天色将明未明,正是城中更夫交班、早起贩夫开始活动、城门将开未开、人流开始混杂的时候。此时动身,最不易引人注目。你该走了。”
云璃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石室中这混合了腐朽与新生、绝望与希望的气息深深吸入肺腑。她强忍着左腿传来的、如同无数细针攒刺般的剧痛,用双臂支撑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咬紧牙关,一点点地、艰难地站了起来。站立的那一刻,左腿虚软无力,几乎无法承重,身体猛地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但她死死扶住身旁粗糙的石壁,指甲几乎要抠进石缝里,终究是稳住了身形。汗水瞬间湿透了额发与后背。
“顺着你来时的甬道回去,到了井底,从你进来的那块松动青砖洞口钻出。井壁湿滑,小心攀爬,莫要再添新伤。上去之后,不必理会那口枯井,更不要回头看,径直离开那片乱葬岗,按我所说的方向,去找那家‘悦来’车马店。”守墓人做着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叮嘱,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一直向东,莫回头,莫停留,莫要与路上任何人对视、交谈。直到看见车马店的招牌。”
“晚辈明白。”云璃的声音因疼痛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前辈今日救命、赠图、指点之恩,云璃没齿难忘。待取得黑玉匣子,无论结果如何,晚辈必定再赴此地,拜谢前辈。”她对着阴影中的轮廓,再次深深地、郑重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几乎是最隆重的拜谢礼。
守墓人枯瘦的面容在阴影中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终究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那只黑鸦已然振翅飞起,轻盈地落在了云璃前方那条狭窄潮湿甬道的入口处,站在一块凸起的石棱上,回过头,用那双幽金色的眸子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催促,反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平静?然后它转过头,率先向甬道深处飞去,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只有极其微弱的、仿佛磷火余烬般的幽光,在绝对的黑暗中,为云璃指引着方向。
云璃最后看了一眼石室中那孤独得仿佛与时光一同凝固的老者,以及那簇幽幽燃烧、散发着奇异气息的磷火,将这一幕深深印入心底。然后,她咬了咬牙,转过身,忍着左腿每一步迈出都带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一瘸一拐地,跟着前方那点微弱的幽光,再次毅然决然地,没入了那条狭窄、潮湿、充满了未知与回忆的甬道深处。
回程的路,在身体重伤与精神极度疲惫的双重折磨下,显得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艰辛、更加令人绝望。左腿如同灌了铅,又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切割着筋肉,每向前挪动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头、鬓角、脊背滚落,混合着井道中的湿气与污垢,很快浸透了她单薄的粗布衣衫,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黏腻与冰凉。黑暗中,视觉几乎无用,只能依靠触觉、听觉,以及前方黑鸦那点微弱的、仿佛灵魂灯塔般的幽光指引。手摸到的是湿滑冰冷的石壁、黏腻的苔藓、偶尔突出的尖锐石块;脚下是深浅不一、布满碎石的泥泞;耳边是自身粗重的喘息、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远处地下水脉隐约而空洞的回响。有那么几个瞬间,极致的痛苦与虚弱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吞噬,让她想要就此放弃,瘫倒在这无边的黑暗与泥泞中,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但心口那点微光,那平稳而执拗的搏动,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牢牢牵引着她即将涣散的神志。凌殊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那无声的“活下去”,守墓人关于“逆命之痕”与幽冥道觊觎的警告,怀中舆图所代表的生路与责任……所有这些,都化作了支撑她继续向前爬行的最后力量。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倒在这里,倒在这肮脏黑暗的地下。她必须出去,必须走到阳光下,必须踏上那条南行之路。
不知在黑暗中挣扎行进了多久,时间感已然彻底模糊。终于,前方再次传来了隐约的、哗哗的水流声,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天光——是那口井!终于到了!
云璃几乎是靠着最后的本能,攀住湿滑得如同涂了油的井壁,一点一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向上挪动。左腿完全使不上力,甚至成了拖累,只能依靠双臂和右腿蹬踏。湿滑的苔藓和冰冷的井水让她双手不断打滑,尖锐的石子划破了掌心早已磨破的血泡,带来钻心的疼痛。有好几次,她力气用尽,整个人向下滑落数尺,背部和手臂在粗糙的井壁上擦出新的伤痕,火辣辣地疼。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喘息片刻,便再次向上攀爬。指甲断裂,指尖血肉模糊,与冰冷的井水混合,带来刺骨的寒意与痛楚。
当她终于颤抖着、几乎虚脱地爬上井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井口,滚倒在荒草丛生、露水冰凉、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乱坟之间时,东方天际,已然泛起了鱼肚白,朦胧的晨光如同稀释了的牛乳,艰难地穿透薄薄的晨雾,洒落在这片死寂之地。
冰冷的、带着泥土与衰草气息的晨风,毫不留情地吹拂着她汗湿透、沾满泥污的单薄身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但她顾不上这些,甚至顾不上查看身上新增的擦伤,只是迅速而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里果然是乱葬岗的边缘地带。一座座荒坟杂乱无章地堆叠着,墓碑大多倾倒、碎裂、或被荒草掩埋,只有少数几块还倔强地立着,刻着早已模糊难辨的名字。枯黄的蒿草长得有半人高,在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广渠门那低矮而灰暗的城墙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蛰伏的脊背。更远处,开始传来零星的、代表着人间烟火的声音——鸡鸣犬吠,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早起小贩隐约的吆喝……那座刚刚经历剧变、依旧沉浸在不安与猜测中的庞大城市,正在从睡梦中缓缓苏醒,即将迎来新一天的喧嚣与暗流。
云璃强撑着站起身,忍着左腿几乎要断裂般的剧痛和全身的酸软,按照守墓人的描述,迅速找到了那座有“陈氏”残碑的荒坟。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块残碑,也没有丝毫犹豫,辨明了东方,便低下头,拖着那条几乎不听使唤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却又异常坚决地,向着那片逐渐亮起的天光与逐渐清晰的人间声响走去。没有回头,没有停留,仿佛身后那口枯井、那片乱葬岗、以及地下石室中神秘的老者与黑鸦,都只是昨夜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晨光渐亮,驱散着薄雾。二里路,在平时或许只是闲庭信步的距离,对于此刻伤痕累累、步履维艰的云璃而言,却无异于一场残酷的跋涉与煎熬。每一步,左腿都传来钻心刺骨的痛,肌肉因过度使用和伤势而不断痉挛。她不敢走得太快引人注目,只能保持着一种看似正常、实则每一步都在忍受巨大痛苦的、略微拖沓的步伐,额头上因强忍痛楚而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与清晨的露水混合,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当天色大亮,朝阳终于突破云层,将金红色的光芒洒向大地时,她终于看到了前方路边,那间挂着破旧不堪、字迹模糊的“悦来”招牌、门前空地杂乱地拴着几匹瘦骨嶙峋的驽马、环境看起来就令人蹙眉的车马店。
店门半掩着,门板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木纹。一个穿着油腻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短褂、头发花白稀疏、用一根木簪胡乱别着、脸上从左额角到右嘴角斜贯着一道狰狞刀疤、瞎了一只眼睛的干瘦老头,正佝偻着背,蹲在门口一个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乌黑的旱烟袋。浑浊的独眼半眯着,似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路上渐渐多起来的稀疏行人,眼神麻木而警惕。
云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与左腿剧烈的颤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尽管这几乎不可能)。她走上前,在距离老头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用尽量平稳却依旧掩饰不住沙哑虚弱的声音低声道:“孙掌柜?”
独眼老头闻声,眼皮懒洋洋地抬了抬,浑浊的独眼在她身上——尤其是那张沾满污迹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那身湿透破烂的粗布衣裙、以及那条明显行动不便、裤腿上还沾着泥污和暗褐色可疑痕迹的左腿上——缓缓扫过,如同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旧货。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旱烟,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团呛人的青灰色烟雾,将他的面孔笼罩得有些模糊。
云璃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摸出那枚冰凉沉重、刻着漩涡图案的黑牌,递到他面前。
老头看到黑牌的瞬间,那半眯的独眼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放下旱烟杆,伸出枯瘦如同鹰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接过了黑牌。他没有立刻递还,而是用大拇指的指腹,极其缓慢而仔细地,在那漩涡图案上反复摩挲了几遍,仿佛在感受其上的每一道刻痕。然后,他再次抬起眼皮,这次是真正地、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意味地,仔细打量了云璃一番,尤其是她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脸上那种麻木懒散的神色收敛了些许,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中的疏离感减少了几分。他将黑牌递回给云璃,嘶哑着嗓子,如同破旧风箱般问道:“去哪?”声音干涩,带着常年吸烟的痰音。
“渡口镇。”云璃低声道,言简意赅。
老头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有些迟缓,显然年纪确实不小了。他冲着店里昏暗的深处,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倒是中气十足:“栓子!死哪去了?日头晒屁股了还不滚出来!套车!老规矩,送这位姑娘去渡口镇!手脚麻利点!”
店里传来一阵含糊的应和声和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材敦实、面相憨厚、同样穿着破旧短打的年轻伙计,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跑了出来。他看了云璃一眼,似乎对师父的吩咐有些诧异,但什么也没问,只是憨厚地咧了咧嘴,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瓮声瓮气地应道:“哎,晓得了,师父!”然后便手脚麻利地跑到店旁简陋的马厩里,牵出一头看起来同样瘦骨嶙峋、却眼神温顺的老青骡,开始套一辆半旧的、车辕上还有修补痕迹的青布篷骡车。
老头又转向云璃,用那只独眼瞥了她一下,嘶哑道:“进门,右手边那间小屋,桌上有水,有昨儿剩下的干粮,自己取用,垫垫肚子。车钱,到了地头,栓子会跟你算。”说完,便不再理会她,又蹲回了那个石墩上,重新拿起了旱烟袋,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云璃低声道了句“多谢”,依言走进店里。店面狭小昏暗,光线从半开的门和几处破损的窗纸透进来,勉强照亮室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牲口粪便、草料发酵、劣质烟草、汗臭以及食物馊味的复杂气息,令人作呕。右手边果然有一间用破木板隔出来的小房间,门帘就是一块脏兮兮的粗布。她掀开布帘走进去,里面更暗,只有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木桌和两条长凳。桌上摆着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一个敞口陶罐里装着半罐浑浊的凉水,还有一个柳条编的破篮子里,放着几块黑乎乎、硬邦邦、看起来能砸死狗的杂面饼子。
云璃此刻又渴又饿,体力几乎耗尽,也顾不上干净与否,拿起一个粗瓷碗,从罐里舀了半碗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凉水带着一股土腥味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阵刺激性的咳嗽,但也稍稍缓解了饥渴。她又拿起一块杂面饼子,这饼子坚硬如石,她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浸软,然后艰难地吞咽下去。粗糙的麸皮刮擦着食道,味道苦涩,但这实实在在的食物进入空荡荡的胃里,还是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量与踏实感。她强迫自己吃了小半块,又喝了些水,感觉稍微好了点。
这时,门外传来栓子憨厚的声音:“姑娘,车套好了,可以走了。”
云璃放下碗和剩下的饼子,整理了一下根本无法整理的衣服和头发,深吸一口店里污浊的空气,走了出去。
骡车已经停在路边,那头老青骡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气。车厢狭小而陈旧,青布车篷洗得发白,上面打着几块颜色不一的补丁。车厢里铺着半旧的、沾染了各种污渍的草席,散发着一股霉味和牲口气味。
“姑娘,上车吧。路不太好走,坑坑洼洼的,您坐稳扶好。”栓子憨厚地笑了笑,露出朴实的笑容,示意云璃上车。
云璃点点头,忍着左腿的剧痛和全身的酸痛,用手撑住车辕,艰难地爬上了车厢。车厢内空间逼仄,她只能蜷缩着坐下,草席粗糙的质感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
栓子见云璃坐好,也不多话,利落地跳上车辕,一抖缰绳,轻喝一声:“驾!”
老青骡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车轮开始缓缓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碾过路上凹凸不平的土石,向着东方,渐行渐远,将那间破旧的“悦来”车马店,连同店门口蹲着抽烟的独眼孙老头,一同抛在了渐渐升高的朝阳与扬起的尘土之后。
云璃掀开车厢侧面一小块用来透气的、脏得几乎不透光的青布帘子一角,透过缝隙,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那座在朝阳下轮廓逐渐清晰、却又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阴霾中的巍峨京城。晨光为它的城墙与楼宇镀上了一层金边,却驱不散那自昨日便弥漫开来的、深入骨髓的沉重与不安。这座她曾生活过、挣扎过、爱过也恨过的皇城,如今已成是非之地,伤心之所。此一去,山高水长,前路莫测,不知何时是归期,亦不知是否还有归期。
她放下布帘,隔绝了外界的景象与光线,将自己重新投入车厢的昏暗与颠簸之中。身体随着骡车不平稳的行进而摇晃,伤口被牵扯得阵阵作痛。她靠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按着心口的位置。隔着衣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枚青鳞剑穗的轮廓,以及……那一点微弱却始终未曾停歇的搏动。
向南。
向临渊城。
向着守墓人所说的黑玉匣子。
也向着那存在于绝望最深处、被无数迷雾与险阻重重包裹的、近乎虚幻的……一线熹微曙光。
骡车辘辘,碾过尘土,驶向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