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灯火,最终并未成为他停靠的港湾。
萧景珩只是遥遥一瞥,便转而踏上了一条更崎岖的南行小径,身影再度被夜色吞没。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境,一处僻静的岩洞深处,腐烂与新生正在同时上演。
意识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着浮起,第一口吸入的空气,便带着铁锈与腐泥的腥气。
林墨猛地呛咳,喷出的不是温热的鲜红,而是大片稠黑如墨的败血,溅在身前灰白的岩石上,宛如一幅狰狞的泼墨画。
七日,整整七日。
她就如一块被弃置的朽木,在这洞中昏睡了七天七夜。
她挣扎着坐起,身体虚弱得仿佛一具被抽空了骨髓的空壳。
袖中,那页被血浸透的残笺早已干硬,她颤抖着摸索出来,借着洞口微弱的天光看去。
“毒亦可为药引,惟在用量……”那行她用生命写下的小字依旧可辨,而下方那“苦参碎屑”四个字,却被干涸的黑血晕染开来,形成了一片脉络清晰的叶状纹路,诡异而又充满了某种天成的韵律。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少年略带稚气的自语。
“鬼笔菇,色艳,有菌盖,菌柄中空……《七衡药典》上说,这是温补良品,能壮筋骨……”
林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鬼笔菇,剧毒之物,食之三刻,神仙难救!
那本由她草创、后被世人补完成的《七衡药典》,怎会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
她想嘶吼,想冲出去,可喉咙里涌上的只有更多的腥甜,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
她的指甲深深抠入身下的泥土,眼中是无尽的绝望与不甘。
完了!她一手缔造的体系,终究要用人命来填补第一个漏洞!
洞外的少年已经摘下了那朵色泽妖异的毒菇,正喜滋滋地准备放入背篓。
然而,他举着毒菇的手,却在半空中突兀地停住了。
少年耸动着鼻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一股奇异的幽香,若有若无,正从那阴暗的岩洞中飘散出来。
那香味清冷又带着一丝血腥,钻入鼻腔,竟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警惕。
他下意识地翻开手中的《七衡药典》,直接翻到最后几页的附录。
那里记载着数十种稀奇古怪、却被证实有效的民间验毒偏方。
他的目光,死死定格在了其中一条上。
“血验法:极寒之毒入体,淤积七日,若得不死,咳出之败血必呈墨色,其气幽香,可醒万物之毒性……”
少年猛地抬头,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岩洞,脸上的喜悦瞬间被惊恐和后怕取代。
他手中的鬼笔菇,仿佛成了一块烙铁,被他惊叫着远远扔了出去!
洞内,林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倒下。
她没有看到,那少年在扔掉毒菇后,竟对着洞口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三鞠躬,而后飞也似的跑回药墟,将这“神迹”告知了所有人。
一日后,南境最大的药墟之中,阿阮正蹲在一个陈皮摊前,饶有兴致地看着摊主挂出的一块“毒率浮动牌”。
牌子上用红、黄、蓝三色木签,分别标注着不同药材的毒性阈值与对应的价格浮动。
这套体系,比三年前林墨草创时,已然精密了十倍。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地面。
在那里,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碾入泥土的苦参碎屑痕迹。
阿阮的她收回手,不发一言,只是将那根寸步不离的骨笛,轻轻旋入脚下的泥土,直没三寸。
她没有吹奏,甚至没有渡入半点气息。
然而下一瞬,以骨笛为中心,方圆数丈的地面下,竟传来一阵细密的、万虫奔走的骚动!
那骚动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形成了几道清晰的路径,完美地避开了那些高毒性的药材摊位,最终汇集于几处药性温和的草药堆下。
摊主最先察觉到了这异动,他趴在地上,侧耳倾听,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变为狂喜!
“地脉!是地脉虫道!虫蚁趋利避害,它们的走向,就是最天然的毒性分布图!”
他当夜不眠,连夜绘制出一幅全新的《地脉毒图》,并在图录的开篇,重重写下四个字——虫鸣为尺!
三日后,林墨拖着还未痊愈的病体,终于走入了这座喧闹的药墟。
她一眼就看到,那个采药童子正蹲在一个摊位前,用一杆小巧的“七衡秤”称量一小撮白色的砒霜。
而秤盘之下,用来垫平的,竟是她当年仓皇出逃时,遗落的一小块药囊残片!
那是她亲手缝制的,上面还留有她指尖的温度。
林墨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将它讨回。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秤盘一歪,那块残片竟“啪”地一声掉入了旁边一锅正在煎煮的药汤里!
童子“哎呀”一声,正要捞取,却见那锅原本浑浊的药液,在残片落入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转为一种清透的碧青色!
“青……青为解!”童子惊喜地大叫起来,“典籍上说,这是解砒霜之毒的征兆啊!”
林墨怔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想起很久以前,苏烬宁在冷宫的烛火下,一边缝补旧衣,一边对她轻声说:“物归于人,是为私。物尽其用,方为道。若一件旧物能救人一命,那它便不该再属于任何一个私人。”
她缓缓收回了伸出的手,默默转身。
人群的喧嚣,药草的芬芳,都仿佛离她远去。
在她转身没入人流的瞬间,一片干枯的曼陀罗花瓣,从她破旧的袖口中悄然滑落,混入了尘埃。
是夜,阿阮宿在药墟的学堂祠堂里。
窗外,传来孩童们背诵新编《毒草谣》的声音。
“……鬼笔断肠,地语来防。苦参引路,血作灯油……”
听到最后一句,阿阮的眉头微微蹙起。
将偶然的“血验法”编成歌谣,奉为圭臬,这是在引人走上歧途。
知识的传承,不该建立在对另一个人生命的消耗之上。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取走祠堂供桌上用作祭祀的一大束艾草,回到房中,将其拆散。
而后,她将白天捡到的那片曼陀罗碎片,小心地碾碎,均匀地混入艾草之中,重新编成一个个小巧的驱蚊香囊。
次日清晨,学堂开课。
阿阮已在黎明前,将那些香囊悄悄挂在了学堂的房梁上。
晨读声起,艾草与曼陀罗混合的奇特香气在梁下缭绕。
夫子正摇头晃脑地领读,忽然,一个学生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仿佛是信号一般,满堂学子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此起彼伏,却形成了一种极其古怪而富有韵律的节奏。
祠堂里负责看守漏壶的老者正昏昏欲睡,被这阵密集的喷嚏声惊醒。
他侧耳细听,惊骇地发现,这阵喷嚏的独特节奏,竟与他耳边漏壶滴水的速度,产生了完美的共鸣!
这意味着,沿用了百年的漏壶,因气候变化产生的滴速误差,被这阵偶然的喷嚏声,精准地校准了!
老者如获至宝,立刻记录下这“天启之音”。
无人知晓,这神迹般的校准,源于阿阮一个纠偏的善念。
午后,天色骤变,暴雨倾盆而下。
药墟的排水沟瞬间堵塞,污水横流,眼看就要淹没成堆的药材。
众人一片慌乱,拿着木盆瓦罐,杯水车薪。
一片混乱中,唯有林墨,静静地倚在一处药铺的门边,冷眼旁观。
她的目光,落在街角的一处。
浑浊的污水漫过她昨日丢弃曼陀罗花瓣的地方,那片花瓣早已被冲走,但那里的泥土,竟催生出了一圈幽幽的、散发着荧光的苔藓!
那圈苔藓,在昏暗的雨幕中,如同一圈神谕,清晰地标出了一处地下暗渠的入口!
“在这里!”有人发现了,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喊。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冒着瓢泼大雨,从街的另一头奔来。
是阿阮。
她没有理会众人的忙乱,径直冲到那圈荧光苔藓的中心,将手中的骨笛,猛地插入了泥土之中!
雨水瞬间灌满了笛孔。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积水的笛孔,在刹那间折射了天边云层后透出的一缕微光,竟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投射出了一幅由无数光斑组成的、完整而清晰的地下水文图!
暴雨如注,隔着千万道雨帘,林墨的目光与阿阮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没有言语,没有示意,只有一瞬间的、心照不宣的了然。
她们是这新时代的引路人,却也是第一批被时代抛在身后的人。
下一刻,两人同时转身,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没入无尽的雨幕之中。
三日后,雨过天晴,药墟的中心立起了一块新碑。
那幅由苔藓与光影造就的水文图被完整地刻了上去,碑名只有三个字:无名引。
雨水汇入沟渠,沟渠汇入溪流,最终百川归海。
这片因毒而兴、因错而正的土地上,每一滴承载了全新律法的水,都在奔腾着,喧嚣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开一切阻滞,向着同一个终极的汇集之地——那风云变幻、万象交汇的无垠东海,奔涌而去。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那里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