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门，大敞着。
外面鼎沸的人声与丝竹之音，像另一个世界的潮汐，被无形的门槛隔绝在外。殿内，一瞬间的死寂，仿佛连烛火的爆裂声都被抽走了。
“楼主……？”
云舟那因醉意而显得有些迷蒙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他看看地上单膝跪地的千机楼暗卫，又看看那个刚刚还细心吹凉粥汤、满眼只有沈清辞的小狐狸，只觉得自己的神魂被这短短两个字，炸得七荤八素。
千机楼主？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跺一跺脚三界物价都要抖三抖，连仙盟盟主都得以礼相待的神秘存在？
他喊……小九九叫楼主？
云舟的脑子，像一锅被烧干了水的粥，黏成了一团。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林清婉，希望从她清冷的脸上找到一丝同样的错愕，来证明自己不是在醉酒做梦。
然而，林清婉只是眉头紧锁，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她的震惊，并非源于“苏九九是千机楼主”，而是那信筒上“万灵窟”与“混沌气息”的字眼。
而龙渊与凰锦，这对来自隐世大族的使者，脸上的神情则远比震惊更为复杂。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瞳孔深处，看到了一片剧烈震荡的深海。
青丘最后的血脉。
济世医尊的传人。
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富可敌国、情报网遍布三界的千机楼主？
这三个身份，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都足以在三界掀起滔天巨浪。而现在，它们却如三座巍峨巨山，重叠在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姑娘身上。
他们来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或许这位青丘后人会孱弱无力，需要他们庇护；或许她会心怀戒备，需要他们用诚意打动。却唯独没有想过，她本人，就是一个谁也无法估量的、深不见底的谜团。
凰锦心中那份邀请的郑重，在这一刻，悄然变了味道。那不再仅仅是遵循古老盟约的责任，更像是在为一个沉寂万年的棋局，落下一颗足以改变全局走向的棋子。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苏九九，却根本无暇顾及旁人的惊愕。
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在她手中，重若千钧。
“万灵窟封印，出现裂痕。混沌气息……外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尖刀，扎进她刚刚才从胜利喜悦中缓过神来的心脏。
她几乎能透过这潦草的字迹，看到万灵窟那阴森的洞口，看到那道由无数先辈用血肉铸成的封印之上，正蔓延开一道道不祥的、狰狞的裂纹。而那足以吞噬三界生机的、纯粹的毁灭之气，正从裂缝中，如毒蛇般探出信子。
上古残魂被灭，带来的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那头被囚禁了万古的混沌凶兽，终于被惊醒了。
“怎么会……”苏九九的指尖微微发白，声音干涩，“祭坛已毁，上古残魂的力量源头被切断，封印的压力应该减轻了才对。”
那名单膝跪地的暗卫，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回楼主，属下不知。传讯的弟兄只说，封印的裂痕，是在上古残魂被彻底净化的那一刻，才突然出现的。就像……就像是同归于尽的反噬。”
同归于尽的反噬。
苏九九的心，猛地一沉。
是了，那上古残魂本就是混沌残灵的一部分。他们斩断了这根伸出牢笼的触手，却也激怒了牢笼中的本体。
“龙凤谷……万灵窟……”
两个地名，在她的脑海中疯狂碰撞。
一个是关乎青丘复兴、寻找先祖遗物的希望之路。
一个是关乎三界存亡、迫在眉睫的毁灭危机。
去龙凤谷，是治本。可若是等她从遥远的隐世之地归来，三界早已被混沌气息侵蚀得满目疮痍，那所谓的“复兴”，又将建立在怎样一片焦土之上？
可若是不去，万灵窟的封印，单凭现在的力量，又能支撑多久？青丘血脉的断绝，才是封印松动的根源。不找到“青丘之遗”，不让自己变得更强，她拿什么去面对那头连先祖们都只能封印的恐怖存在？
一时间，苏九九陷入了两难的死局。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先别慌。”
一道略显虚弱，却异常沉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凝滞。
是沈清辞。
他靠在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冷的眼眸，却像一泓深潭，在混乱的局面中，倒映出最清晰的条理。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信纸上，也没有去看那名暗卫，而是自始至终，都安静地，落在苏九九的身上。
仿佛那信上所写的毁天灭地的危机，都不及她此刻紧蹙的眉头，来得重要。
“千机楼的情报，从不出错。”沈清辞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越是紧急，越要冷静。”
他看着苏九九，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对她“楼主”身份的半分惊讶，只有全然的、理所当然的信赖。似乎对她拥有任何惊世骇俗的身份，他都觉得顺理成章。
“万灵窟的封印，能撑多久？”他问。
苏九九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那名暗卫。
暗卫立刻回答：“镇守万灵窟的仙盟长老预估，以目前裂痕扩大的速度，最多……不出三月，封印便会彻底崩毁。”
三月。
一个沉甸甸的期限。
“从仙盟前往龙凤谷，即便有龙凤两族引路，一来一回，最快也需两月。”龙渊在一旁沉声补充，他的脸色同样凝重，“这还不算在谷中寻找遗物、接受传承可能耗费的时间。”
时间，被压缩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极限。
“那还等什么！”云舟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猛地站起身，“这不就结了！兵分两路！我和清婉去守万灵窟，你们……你们几个去龙凤谷！不就是守三个月嘛，我云舟的长枪，还没怕过谁！”
他说得豪气干云，却换来林清婉一个看白痴似的眼神。
“守？”林清婉的声音清冷如冰，“你拿什么守？用你的命去填那道裂缝吗？连上古残魂都需要我们合力才能净化，那混沌残灵的本体，你觉得会比它弱？”
云舟被噎得满脸通红，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那不是普通的敌人，那是连龙凤与青丘先祖联手都无法彻底消灭的存在。泄露的一丝气息，就足以搅动三界风云。若是本体破封，他们这些人，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
绝望，再次如阴云般笼罩。
“不。”
苏九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方才的慌乱与挣扎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决断。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狐狸，也不是那个偏执救人的医尊。
她是千机楼主。
是那个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棋盘上定乾坤的……执棋者。
“我们不去万灵窟。”她看着众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去龙凤谷。”
“什么？”云舟失声叫道，“小九九你疯了？万灵窟那边……”
“堵不如疏，防不如治。”苏九九打断了他，目光扫过龙渊与凰锦，“封印松动的根源，在于青丘血脉的衰落。我们现在去万灵窟，不过是扬汤止沸。只有找到‘青丘之遗’，让我真正拥有守护封印的力量，才是釜底抽薪。”
她的条理清晰无比，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可是……时间……”凰锦担忧地开口。
“时间，可以争取。”苏九九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属于千机楼主的自信弧度。
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单膝跪地的暗卫，声音陡然变得清冷而威严。
“传我楼主令。”
那暗卫身体一震，头垂得更低，声音恭敬无比：“属下在！”
“第一，启动‘天枢’密令，调动千机楼所有供奉长老，不计代价，以灵石、法阵，在万灵窟外围布下‘九重天锁阵’。告诉他们，我要的不是困住残灵，而是……拖延时间。”
“第二，将库中所有‘镇魂香’、‘定灵丹’，尽数送往万灵窟，分发给镇守的仙盟弟子，稳固他们的心神，防止被混沌气息侵蚀。”
“第三，以千机楼名义，向三界发布最高悬赏。凡能提供加固封印之法、或是克制混沌气息之物者，赏……‘千机令’一枚。”
一连三道指令，干脆利落，环环相扣。
从物理上拖延，从人心上稳固，再从整个三界的智慧中寻求破局之法。
殿内，鸦雀无声。
云舟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发号施令、气场全开的苏九九，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反复碾压。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些“罩着小九九”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人家哪里需要他罩，人家自己就是天。
龙渊与凰锦眼中的震撼，已经化作了深深的赞许。这份临危不乱的决断力与掌控全局的大局观，绝非寻常人所能拥有。青丘，后继有人。
那名暗卫领了命，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楼主，‘千机令’……那是我楼最高信物，持令者可向千机楼提出任何要求。为了一个悬赏……”
“无妨。”苏九九淡淡地打断他，“三界若覆，千机楼焉存？去吧。”
“是！”暗卫再无二话，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殿内。
做完这一切，苏九九身上那股属于楼主的威严气场，才缓缓收敛。她转过身，重新变回那个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的小姑娘，看着众人，轻声道：“如此，我们便有足够的时间，前往龙凤谷。”
“我陪你去。”
沈清辞的声音，第一个响起。他甚至没有去问她为何是千机楼主，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知道，她要去一个危险的地方，而他，必须在她身边。
“还有我！还有我！”云舟立刻举手，他凑到苏九九身边，满脸堆笑，眼神亮晶晶的，“楼主大人，您看您这趟出门，身边缺不缺一个拎包的、打杂的、活跃气氛的？我什么都会干！而且我发誓，绝对不问你以前那些马……咳咳，那些事！”
他现在想通了，什么医尊，什么楼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可是三界第一大富婆啊！抱紧这条金大腿，以后喝酒还用付钱吗？
苏九九被他那副狗腿的模样逗笑了，连日来的阴霾，仿佛都被冲淡了几分。
林清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站在了苏九九的另一侧。她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
看着眼前这几个神情各异，却都选择与她同行的伙伴，苏九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或许，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危机四伏。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
靠在软榻上的沈清辞，却忽然轻轻蹙了蹙眉。他看着苏九九，目光在她身上那几个马甲的气息间流转，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忽然开口，问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九九，你那永夜魔主的马甲……最近，可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