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聪夫妇抱着红绸包裹的石龟,几乎是连夜逃离了芦苇村。他们心虚,更怕柳厚反悔。怀里这个灰扑扑、沉甸甸的小东西,在他们眼中,不再是石头,而是闪闪发光的金库,是翻身享乐的全部希望!
他们没有回柳家村那早已不属于他们的破败祖屋,而是在邻镇租了一间偏僻但尚且完整的小院。一关上门,柳聪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红绸,将石龟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眼中冒着贪婪的绿光。
“宝贝!真是宝贝!我就知道!老头子把真东西给了那傻子!”柳聪兴奋得声音都在发抖,“一天垦百亩地?随手拿钱接济穷人?肯定都是这宝贝的功劳!王氏,快,准备香案,咱们好好供起来!”
王氏也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忙找出一个缺了口的破碗,洗干净,装上小米,又把石龟小心翼翼地放在米上,摆在屋里唯一一张歪腿桌子上。两人对着石龟,学着庙里拜神的样子,胡乱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
“石龟大仙,石龟大仙,显显灵吧!给我们变出金子银子!让我们发财!过上好日子!”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石龟,等了半晌,石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柳聪皱起眉头:“怎么回事?那傻子不是说它通灵吗?怎么没动静?”
“是不是……不够诚心?”王氏猜测,“或者,得像厚子那样,天天带在身边?”
柳聪想了想,把石龟从米碗里拿出来,用袖子擦了擦(其实更脏),然后揣进自己怀里,贴着心口放着:“我捂着它,用热气焐着,说不定就灵了!”
一天过去了,毫无动静。夜里睡觉,柳聪都把石龟放在枕头边。
两天过去了,还是老样子。
柳聪急了,开始怀疑柳厚是不是给了个假的,或者这石龟只听柳厚的话。他想起柳厚那句“它若愿意帮你们,自然会有表示”,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但更多的烦躁。
第三天晚上,柳聪喝了几口劣质烧酒,越想越气闷。他掏出石龟,重重拍在桌子上,指着它骂道:“你这破石头!摆什么架子!老子好吃好喝(相对而言)供着你,你就这么对老子?赶紧给老子吐金子!不然老子砸了你!”
石龟静静躺在桌上,对他的叫骂毫无反应。
王氏也凑过来,出主意道:“当家的,别急。我听说,有些灵物得用血祭,或者得用点厉害手段才听话……”
柳聪眼睛一眯,露出一丝狠色。他找来一根缝衣针,在油灯上烧了烧,然后抓起石龟,恶狠狠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放点血,看你还灵不灵!” 说着,就用针去扎石龟雕刻出来的、缩在壳里的足部。
针尖刺在石头上,发出“哧”的轻微摩擦声,自然扎不进去。但柳聪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恶意和亵渎,却清晰无比。
就在针尖触碰到石龟的瞬间,柳聪和王氏似乎都感觉到,石龟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倏地掠过他们的脊背。
柳聪吓了一跳,手一松,石龟掉在桌上。他定了定神,见石龟还是老样子,胆子又壮了:“吓唬谁呢!” 但他也不敢再用针扎了。
又过了两天,依旧没有任何“吐宝”的迹象。柳聪夫妇从满怀希望到焦躁不安,再到怒火中烧。他们觉得被柳厚耍了,被这破石头耍了!
这天夜里,天寒地冻,小屋里四处漏风。柳聪又冷又饿,看着桌上那“无用”的石龟,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一把抓起石龟,冲到屋里那个小小的、燃着几块炭的火盆边,面目狰狞:“老子供了你这么多天,屁用没有!你不是灵吗?老子今天就把你烤了!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着,他竟真的把石龟,直接丢进了火盆里!燃烧的木炭瞬间将石龟埋住。
“你疯了!”王氏惊叫一声,想阻拦已来不及。
石龟落入火中,起初毫无异状。但就在柳聪和王氏瞪着通红的眼睛,等着看这“破石头”被烧裂或者毫无变化时,异变陡生!
埋在炭火中的石龟,并没有变红发热,反而散发出一种幽幽的、仿佛来自极深水底的蓝光!那光芒初时微弱,随即迅速变亮,不仅透出炭火,甚至将整个火盆都映照得一片幽蓝!盆中的火焰,仿佛被这蓝光压制,骤然减弱,变成了冰冷的颜色。
小屋里温度骤降,呵气成霜。
柳聪和王氏被这诡异的光芒吓得连连后退,撞翻了椅子。
紧接着,那石龟在炭火中,竟然缓缓地、自行转动起来!它表面那些粗糙的纹路,在蓝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水波流淌,又似古老的符文被点亮。一股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似江河奔涌的轰鸣声,隐隐从石龟内部传出,越来越响,震得破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它……它怎么了?”王氏牙齿打颤,紧紧抓着柳聪的胳膊。
柳聪也吓得魂飞魄散,但贪婪和侥幸让他还存着一丝幻想:“是不是……是不是要吐宝贝了?”
他的话音未落——
“咔嚓!” 一声清晰的、如同冰层破裂的脆响,从石龟身上传来!
只见石龟那坚硬无比的背壳正中,竟然裂开了一道细缝!不是被烧裂的痕迹,那裂缝笔直、深邃,里面透出更加浓郁的、仿佛蕴含着无穷水汽的蓝色光芒!
裂缝迅速扩大,蔓延至整个龟壳。
然后,不再是吐金元宝时那种温和的“叮当”声。
是“轰隆”!!!
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地下河猛然决口,如同沉寂的火山瞬间喷发!无穷无尽的、清澈冰凉的河水,从那龟壳的裂缝中狂涌而出!那不是普通的水,那水流泛着淡淡的、灵性的蓝光,蕴含着庞大无匹的力量和一种被彻底触怒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水流出现的瞬间就充满了火盆,淹没了炭火(发出嗤嗤巨响和浓密白气),然后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奔涌!水势迅猛无比,眨眼间就没过了脚踝、膝盖、腰际!
“啊——!救命!” 柳聪夫妇这才意识到大祸临头,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想要往门口跑。但水流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和漩涡,让他们寸步难行,反而被冲得东倒西歪。
那水流仿佛有生命一般,避开了屋中其他无关紧要的杂物,却精准地卷起了柳聪还没来得及变卖(也无人要)、一直藏在床底破箱子里的两样东西——玛瑙桌的碎片(早已在颠沛中碎裂)和那对玉如意(也已残破),让它们在汹涌的蓝光水浪中翻滚、沉浮,仿佛在昭示着贪欲最终带来的破灭。
洪水迅速充满了整个小屋,屋顶在巨大的水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柳聪和王氏在水中拼命挣扎,呛了无数口水,冰冷的河水刺骨寒心。他们想喊,更多的水灌入口鼻;想抓住什么,触手只有冰冷无情的水流和偶尔撞过来的、属于自己的破烂家什。
“厚子……救……”柳聪在灭顶之灾前,脑中最后闪过的,竟是弟弟平静告诫的脸和话语,无边的悔恨和恐惧吞噬了他。
“轰隆!!!” 本就破败的土坯小屋,再也承受不住内部巨大的水压和冲击,彻底坍塌了!
汹涌的、泛着蓝光的洪水冲垮了墙壁,冲倒了房梁,裹挟着泥沙、碎木、以及柳聪夫妇绝望的身影,冲出小院,汇入旁边的一条旱季几乎干涸的河道。河水瞬间暴涨,发出隆隆的咆哮,向下游奔腾而去,那势头之猛,仿佛要将一切污秽和贪婪彻底涤荡清洗。
蓝光在水流中渐渐减弱、消散。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暴涨的河水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澈。只是河道两岸,留下了大水冲刷过的明显痕迹。
而那间偏僻的小院,已然成了一片废墟,只剩断壁残垣浸泡在泥泞之中。
次日清晨,有早起的乡邻路过,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废墟里,自然找不到柳聪和王氏的踪影。有人在下游很远处的河滩,发现了那对残破的玉如意,和几片色彩黯淡的玛瑙碎片,已被泥沙磨去了最后的光泽。至于柳聪夫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彻底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神秘洪水从人间抹去了痕迹。
只有在废墟中央,那块最高的、未被完全淹没的土堆上,那个灰扑扑的石龟,静静地躺在那里。它完好无损,连一丝灼烧或水渍的痕迹都没有,背壳上的裂缝早已消失不见,恢复了最初的粗糙模样。只是,它周身再无任何灵性的微光或暖意,彻底变成了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冰冷,沉默,仿佛耗尽了所有灵韵,也仿佛完成了最后的裁决。
有好奇的孩童想捡起它,被大人厉声喝止。这地方透着邪性,那石龟更是无人敢碰。不久,荒草蔓生,渐渐掩盖了废墟,也掩盖了这场因贪欲而起的、离奇而惨烈的结局。只有附近的老人们,偶尔在吓唬不听话的孩童时,会提起那年冬天河边小院突如其来的洪水,和那对不知去向的、贪婪的夫妇,作为“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鲜活注脚。
消息辗转传到芦苇村时,已是一个月后。柳厚正在田埂上陪着老黄牛吃草,婉娘匆匆走来,将听来的消息低声告诉了他。
柳厚沉默了很久。他抬起头,望着柳家村的方向,天空湛蓝,流云舒卷。他没有流泪,脸上是一种深深的、复杂的悲悯,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苍凉。他弯下腰,抱住了老黄牛的脖子,把脸埋进它温暖粗糙的皮毛里。
老黄牛发出一声悠长的、低沉的哞叫,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叹息。
该还的,还了。该了的,了了。天道轮回,终究是,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