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芦苇荡的溪水,平静而潺湲地向前流去。柳厚与婉娘在芦苇村的生活,在勤劳、善良与那一点灵物相助的调和下,过得充实而温馨。后山的百亩新田,在柳厚的精心侍弄和村民的帮助下,第一年就收获了不错的庄稼。李员外看着女婿踏实肯干,女儿笑容明媚,心中那最后一点不甘也烟消云散,反而时常在老友面前夸赞女婿人品贵重。石龟静静地待在卧房,偶尔在需要时吐露些许金银,助他们行善或应对必要开销,再无更多奇异。老黄牛愈发健壮,成了柳厚下田时最默契的伙伴,也是孩子们(柳厚与婉娘婚后第二年便有了一对可爱的龙凤胎)最喜欢的大玩伴。
然而,在远离芦苇村的柳家村,曾经风光独占家产的柳聪夫妇,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另一条路。
分家之初,柳聪怀揣着变卖玛瑙桌和玉如意得来的几百两银子,意气风发,自觉是柳家村首富。他和王氏不再下地,雇了短工打理那几亩田,自己则过起了梦寐以求的“老爷太太”生活。大鱼大肉是每日必备,绫罗绸缎穿在身上还嫌不够光鲜。柳聪迷上了赌钱,起初只是小赌怡情,后来输红了眼,越赌越大,总想着翻本,却泥足深陷。王氏则迷上了与人攀比炫耀,买首饰、办宴席,挥金如土。
坐吃山空,何况还有赌这个无底洞。不到一年,几百两银子流水般花了个精光。田地荒芜了,因为付不起工钱,短工也散了。他们开始变卖家中的物件,桌椅板凳、箱柜碗碟……能卖的都卖了。可赌瘾和虚荣心却戒不掉,柳聪开始借债,高利贷利滚利,很快就把那几间祖屋也抵押了出去。
村里人起初还羡慕,后来变成鄙夷,再后来便唯恐避之不及。债主上门逼债,唾骂踢打成了家常便饭。昔日的“柳大少爷”和“柳大奶奶”,如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得不拿着破碗,在柳家村乃至邻近村镇乞讨度日。受尽白眼和嘲弄,有时连残羹冷炙都讨不到一口。
这一日,柳聪夫妇蜷缩在邻镇一座破桥洞下,分食着不知哪里捡来的半个发霉的窝头。王氏一边啃,一边呜呜地哭:“当家的,这日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对厚子好点……”
“闭嘴!”柳聪烦躁地低吼,眼里布满红丝,更多的是不甘和怨毒,“现在说这些有屁用!都怪那死老头子偏心!肯定给那傻子留了更好的宝贝!不然他一个憨货,怎么活?还有那口破棺材,那石头缝里怎么就那几件东西?说不定真正的好东西,早被老头子偷偷传给那傻子了!”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父亲看了一辈子风水,怎么会只留下那点东西?那石龟!对了,那灰扑扑的石龟!厚子当时什么都不要,偏偏就要了那个破石头和老牛!当时觉得他傻,现在想想,莫非那石龟才是真正的宝贝?老牛也邪性,能听懂人话似的……
这个念头像毒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就在这时,桥洞外路过几个行商模样的人,一边走一边闲聊。
“……听说没?芦苇村那边出奇事了!”
“啥奇事?”
“就那个李员外,招了个女婿,是个外乡的穷小子,可神了!不仅治好了李小姐的怪病,还能驱使百兽,一天开垦百亩荒地!现在过得可滋润了,李员外把他当宝贝疙瘩!”
“啧,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千真万确!我有个表亲在芦苇村,亲眼所见!还说那女婿人特别厚道,经常接济穷人,修桥补路……”
柳聪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芦苇村?李员外?招女婿?穷小子?一天垦荒百亩?这……这说的难道是……柳厚?!
他猛地从桥洞钻出来,也顾不得浑身脏臭,拦住那几个行商,急切地问:“几位爷,几位爷!你们说的芦苇村那个女婿,叫……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行商被吓了一跳,掩着鼻子退后两步,嫌弃地看着他:“叫什么不清楚,听说姓柳,人长得憨厚高大,力气很大。哦,对了,还总带着一头老黄牛,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姓柳!老黄牛!
柳聪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真的是柳厚!那个被他扫地出门、只带着破石头和老牛的憨弟弟!不仅没饿死,还入了富户当了女婿,过得风生水起,名声都传到外乡来了!
震惊过后,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嫉妒和不甘涌上心头!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傻子能有这样的好运?自己精明算计,却落得这般田地?一定是那石龟!还有那老牛!都是宝物!父亲把真正的宝物给了那傻子,却用玛瑙桌玉如意糊弄了自己!
王氏也听到了,连滚爬爬出来,抓住柳聪的胳膊,眼睛放光:“当家的!是厚子!是厚子啊!他发达了!他可是你亲弟弟!咱们去找他!他不能不管咱们!”
柳聪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嫉妒,有算计,有绝处逢生的狂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但他很快把这丝羞恼压了下去,生存和翻盘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对!去找他!他是咱亲弟弟,如今发达了,拉拔哥哥嫂子一把,天经地义!” 柳聪挺了挺佝偻的脊背,仿佛又重新找到了底气,“收拾一下,咱们这就去芦苇村!”
所谓的“收拾”,也不过是把破衣服上的尘土拍打拍打,把脸胡乱抹一把。两人怀着复杂的心情,一路打听,朝着芦苇村的方向跋涉而去。几日的路程,对他们而言更是艰辛,但“投奔富贵弟弟”的念头支撑着他们。
当柳聪夫妇终于看到那片茂盛的芦苇荡和远处规整的村庄时,心中更是酸涩难言。对比柳家村的凋敝和他们的落魄,这里简直就是桃源。
他们一路打听,来到了李员外府邸门前。朱门高墙,石狮威严,门房家丁衣着整洁。柳聪夫妇站在气派的大门前,看着自己破烂肮脏、散发异味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自惭形秽,踌躇不前。
还是王氏脸皮厚些,她堆起讨好的、卑微的笑容,挪到门房面前:“这位大哥,行行好,我们……我们想找柳厚,柳厚是我家小叔子,我们是他的哥哥嫂子,从柳家村来的,麻烦您通报一声。”
门房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叫花子似的男女,皱了皱眉,满脸不信:“柳姑爷的哥嫂?开什么玩笑!柳姑爷何等人物,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哥嫂?去去去,一边儿去,别在这儿碍眼!”
柳聪急了,连忙上前:“真是!我真是柳厚他亲哥柳聪!我弟弟是不是高高大大,憨厚脸,总带着一头老黄牛?你通报一声,就说他大哥大嫂来了,他自然知道!”
门房见他说得真切,又提到老黄牛(这是柳厚的标志),将信将疑,让同伴看住他们,自己进去通报了。
柳厚正在后院的牛棚边,给老黄牛刷毛。听到门房禀报,说有一对自称是他哥嫂的乞丐在门外求见,他猛地愣住了,刷子掉在了地上。
哥嫂……柳聪,王氏……这两个名字,连同那些饥饿的晌午、冰冷的剩饭、大雨中的驱赶、按手印时的冰凉……瞬间涌上心头,让他的心揪紧了一下,泛起复杂的酸楚和钝痛。
老黄牛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用头轻轻蹭了蹭他。
婉娘闻讯也赶了过来,看到夫君失神的样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夫君……”
柳厚回过神,对婉娘勉强笑了笑,然后对门房说:“请……请他们到偏厅等候,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他终究,还是说不出“不见”两个字。
偏厅里,柳聪和王氏坐立不安。他们看着厅内雅致的摆设,光滑的地砖,身上更觉局促。当下人奉上热茶时,两人几乎是抢着端起来,不顾烫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烫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
当柳厚走进偏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两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满脸菜色和惶恐的男女,捧着空茶碗,眼巴巴地望着门口。那依稀熟悉的五官,此刻被苦难和风霜侵蚀得几乎变了形,唯有眼中那急切算计的光芒,还带着些许旧日的影子。
柳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痛。曾经的不公和伤害是真实的,可眼前这凄惨落魄的景象,也同样真实。他们,毕竟是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妻儿父亲外,血缘最近的亲人了。
“哥,嫂子。”柳厚的声音有些干涩。
柳聪和王氏看到柳厚,眼睛顿时亮了。柳厚穿着虽然不算华贵,但干净整洁的细布衣服,面色红润,身材似乎更壮实了些,神情沉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憨厚弟弟了。
“厚子!我的好兄弟啊!”柳聪猛地扑过来,想要抓住柳厚的手,眼泪说来就来,哭得涕泪横流,“哥对不起你啊!哥当初鬼迷心窍,不是人啊!把你赶出家门……哥这心里,日夜煎熬,后悔啊!” 他一边哭,一边偷眼观察柳厚的反应。
王氏也在一旁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哭嚎着:“厚子,嫂子也知道错了!家里遭了难,田地房子都没了,你哥又……又病了,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厚着脸皮来找你啊!看在死去的爹娘份上,你救救哥嫂吧!”
柳厚看着他们夸张的表演,心里那点痛惜渐渐冷却,泛起一丝悲凉。但他还是侧身让开,平静地说:“哥,嫂子,先坐下说吧。还没吃饭吧?我让人准备点吃的。”
热饭热菜很快端了上来,虽然只是家常菜色,但对饥肠辘辘的柳聪夫妇而言,无异于山珍海味。两人也顾不得体面,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得满桌狼藉。婉娘在一旁静静看着,眉头微蹙。她是个聪慧的女子,从这对哥嫂进门后的眼神、话语、做派,立刻看出了他们骨子里的贪婪和虚伪,远非真心悔过。她担忧地看向柳厚。
柳厚只是默默地看着哥嫂吃饭,等他们吃完,才缓缓开口:“哥,嫂子,过去的事,不提了。你们既然来了,就先住下。后面的事情,慢慢再说。”
他安排哥嫂住进了客房,让人准备了干净的衣物。柳聪夫妇自是千恩万谢。
夜里,卧房中。婉娘倚在柳厚肩头,轻声说:“夫君,你哥嫂……我观其言行,不似真心悔改。他们此来,恐怕所求非小。你待他们仁至义尽便可,切莫太过心软,尤其是……石龟之事,万不可泄露。”
柳厚握着婉娘的手,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他们眼里,只有算计。可他们终究是我哥嫂,爹的亲儿子儿媳。爹若在世,看到他们沦落至此,也会让我帮他们最后一次,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吧?我会小心。石龟的事,绝不会告诉他们。”
然而,柳厚低估了哥嫂的贪婪和刺探之心。住下之后,柳聪夫妇旁敲侧击,四处打听。从下人口中,他们渐渐拼凑出柳厚“神奇发迹”的轮廓:治病、垦荒、乐善好施……而且似乎从未为钱财发过愁。他们更加确信,秘密就在那石龟和老牛身上!老牛看得紧,难以接近,但石龟……
机会终于来了。柳厚和婉娘带着孩子去邻村探望一位生病的孤老,要隔日才回。柳聪夫妇觉得时机到了。
当晚,柳聪来到柳厚和婉娘居住的独院(柳厚婚后婉娘不愿住深宅大院,李员外便在后园另辟了一个清净小院给他们),找到正在书房看账本(学习管理田庄)的柳厚,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又开始哭天抢地:
“厚子!我的好弟弟!你再救救哥吧!哥……哥之前欠了赌债,利滚利,如今债主追到这边来了,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就要砍了我的手啊!”他一边哭,一边偷偷观察柳厚脸色,“我知道我没脸求你,可……可我真走投无路了!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你帮哥把这关过了,哥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王氏也在一旁帮腔,捂着心口,脸色苍白(装的):“厚子,你哥要是没了手,我可怎么活啊……我也不想活了……”说着,竟眼睛一翻,软软地往地上倒去,上演了一出晕厥戏码。
柳厚连忙扶起王氏,看着哥哥“声泪俱下”的表演,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很可能又是谎言,但“砍手”这样的说辞,还是让他心惊。他想起父亲,想起血脉亲情,内心激烈挣扎。
“需要……多少?”柳厚艰难地问。
柳聪心中一喜,忙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一百两!至少一百两银子!”
柳厚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个小数目。他虽然有些积蓄(石龟所出及田庄收入),但大多用于接济和善事,手头现银并不多。而且,他本能地觉得,这次给了,还会有下次。
柳聪看他犹豫,连忙加码:“厚子,哥知道你不容易。哥不要你的钱!哥听说……听说爹当初留给你一个石龟,是个灵物?能不能……能不能借给哥几天?哥听说这种灵物能招财,就让哥请回去供奉几天,沾沾财气,等赚够了钱还了债,立刻完好无损地还给你!哥对天发誓!” 他指天画地,表情“恳切”至极。
石龟!他们果然知道了,还打起了石龟的主意!柳厚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哥哥那张写满贪婪和算计的脸,最后一点亲情带来的柔软,也渐渐冻结。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柳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氏的“晕厥”都快装不下去了。
终于,柳厚缓缓站起身,走到内室。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那个熟悉的红绸小包走了出来。他将小包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石龟。
柳聪的眼睛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死死盯着石龟,仿佛那是金山银山。
柳厚没有看他,只是低头凝视着石龟,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它粗糙的背壳,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对石龟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哥,这石龟,是爹留给我的。它通灵,认主。你们拿回去,要好生待它。它若愿意帮你们,自然会有表示。记住,够用就好,不要贪心,更不要强迫它、伤害它。否则……”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柳聪,“否则,必生祸端。这是爹的东西,你们……好自为之。”
柳聪哪里听得进这些告诫,忙不迭地点头,一把抢过红绸包,紧紧搂在怀里,脸上堆满狂喜的笑容:“放心!放心!厚子,哥一定好好供着它!等哥渡过难关,立马还你!你真是哥的好弟弟!”
柳厚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柳聪夫妇千恩万谢、迫不及待地抱着石龟离开了小院。他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厅堂里,窗外月色清冷。婉娘回来后得知,叹息良久,却也没再责怪他。
“爹若在世,也会让我帮他们最后一次。”柳厚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自己,眼神却充满了疲惫和深深的忧虑。他伸出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摩挲石龟时,那微微的、带着告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