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背上的曹旺和阿朵,一直屏息听着。
阿朵看着陈大勇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眼圈也跟着红了,悄悄别过脸去。
曹旺则用力清了清嗓子,对着还在原地、背影萧索的陈大勇喊道:“大勇兄弟!愣着干啥!走啊!听司令的!兴许……兴许咱嫂子她们命大,就在靖州等着呢!”
陈大勇被曹旺这一嗓子喊回了神。
他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脆弱都压回心底深处。
他抢过阿朵手中另一匹驮马的缰绳,追着石午阳的背影而去。
……
翻过最后一道陡峭的山梁,石午阳他们算是踏进了靖州的地界。
时值盛夏,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把山野间蒸腾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空气又湿又闷,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草木腐烂的潮气。蝉鸣在密林里聒噪得让人心烦。
为了避开可能的盘查和眼线,他们尽量贴着官道边缘的密林走,专挑那些隐蔽难行的小路和山沟。
好在陈大勇当年在靖州营混迹多年,对这片山林的犄角旮旯还算熟悉,带着他们在莽莽苍苍的绿色迷宫里艰难穿行。
饶是如此,几天下来,人困马乏,连驮马都累得直打响鼻。
这天中午,几个人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溪涧旁歇脚,让马也喝口水。
陈大勇和石午阳正蹲在溪边,撩起水洗脸,试图驱散些暑气。
阿朵则拿着水囊,想给坐在树荫下石头上休息的曹旺也送点水过去。
刚走近,阿朵就发现曹旺的脸色不对劲。
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嘴唇也有些发干,眉头紧紧拧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她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水囊,不由分说地蹲下身,
“旺子哥,脚怎么样了?让我瞧瞧!”
曹旺正疼得龇牙咧嘴,一听阿朵要看他脚,立刻把那条伤腿往里缩了缩,强撑着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没事!阿朵妹子,真没事!就是天热,有点闷得慌,歇会儿就好!”
“你少逞能!”阿朵根本不听他的,一把抓住他欲躲的小腿。
动作虽然快,手劲却很轻。她小心翼翼地卷起曹旺的裤管,解开缠在脚踝上那早已被汗水和尘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布条。
一股淡淡的、带着点甜腥的腐臭味隐隐飘散出来。
石午阳和陈大勇听到动静,也赶紧围了过来。
只见曹旺的脚踝处虽然消肿了些,但伤口周围的皮肉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红色,边缘有些浮肿,甚至能看到细小的黄色脓点。
显然是天气过于炎热,加上连日颠簸,伤口开始发炎感染了!
阿朵的脸色凝重起来。
她仔细检查着伤口,没有说话。
曹旺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心里也直打鼓,嘴硬道:“真……真不打紧!阿朵妹子,你看,都能走路了……”
阿朵没理他,她轻轻放下裤管,站起身来。
阿朵转头看向陈大勇,语气带着明显的忧虑:“大勇哥,这天实在太热了,旺子哥这脚……伤口有点发脓了。要是再这样赶路,不找个地方好好歇几天,让伤口收干,怕是……怕是以后真会落下残疾,走路都得跛着了。”
她没有先跟石午阳汇报,看来那天晚上过后,阿朵心中多少还是存了芥蒂。
她说着,又抬头望了望天。
刚才还烈日当空,这会儿东边山头却压过一大片浓黑的乌云,翻滚着,迅速吞噬着蓝天,空气闷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而且,”她指着那片乌云,“看这架势,马上就得下大雨。再淋了雨,伤口就更难好了。”
陈大勇一听,心里也急了。
他立刻看向石午阳:“司令!不能再走了!前头不远,我记得有个不小的伐木场!咱以前靖州营在那里还拉过木料。那地方在山坳里,偏僻,人也杂,但好歹能遮风挡雨,找个地方让旺子好好歇几天!您看……”
石午阳看着曹旺那强忍痛苦的脸,又看了看阿朵和陈大勇焦急的神情,再抬头看看那越来越近的乌云,当机立断:“行!就去伐木场!大勇,你熟路,赶紧带路!赶在大雨下来前到地方!”
陈大勇如蒙大赦,立刻说了声:“跟我来!”
石午阳扶着曹旺上马,阿朵也赶紧跟上,一行人加快速度,沿着一条被踩踏出来的、通往深山的岔路奔去。
山路越来越陡峭,林木也越来越茂密。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地势豁然开朗。
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山坳,山坳底部,依着一条湍急的溪流,建起了一片规模不小的伐木场。
场子中央是块被平整出来的巨大空地,堆满了粗细不一、带着新鲜木香的圆木,这便是集材坪。
坪子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十几间用原木和树皮搭建的简陋木屋,有的是工棚,有的像是住人的地方。
木屋旁边,还能看到一些劈好的木柴堆和简陋的牲口棚。
陈大勇跳下马,对石午阳说:“司令,你们在这稍等,我进去找管事的山衡说说。”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伐木场入口处一间稍大些的木屋。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天上开始掉豆大的雨点时,陈大勇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身材敦实、约莫五十岁上下的汉子。
让石午阳他们意外的是,陈大勇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司令!司令!”
陈大勇几步跑过来,指着身后那汉子,“您猜怎么着?这管事的山衡,是老熟人!赵老哥!赵千户!您还认得吗?”
石午阳定睛一看,那汉子虽然穿着粗布衣,脸上也刻满了风霜,但那敦实的身板和眉宇间的轮廓,确实有几分熟悉!
那被称作赵千户的汉子也走上前,借着越来越暗的天光仔细打量着石午阳,浑浊的眼睛里先是疑惑,随即猛地一亮,带着激动和难以置信:哎呀!是……是石将军?!石司令?!真是您?!”
他声音都有些发颤,显然认出了石午阳。
陈大勇激动地补充道:“赵老哥以前是靖州卫的世袭千户!正儿八经的从六品!当年靖州营还在时,咱们还一起喝过酒呢!没想到……没想到赵老哥也……也被发配到了这山旮旯里……”
他语气里带着唏嘘。
一个朝廷命官,沦落到深山伐木场当山衡(负责伐木的低级官员,相当于工头),这其中的坎坷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