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阳他们连忙迎上曹旺。
“都……都弄好了?”石午阳扶着曹旺的胳膊问。
“嗯,给那圣祖上了香,磕了头。”曹旺喘着粗气,抹了把汗,“四叔说,心到就行了。”
石午阳点点头,转身对着还站在寨门口的全伢子,抱了抱拳:“全兄弟,大恩不言谢!我们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陈大勇和阿朵也郑重地向全伢子行礼。
“石大哥、陈大哥、阿朵妹子、曹兄弟,一路保重!”
全伢子也学着汉人的礼节,抱拳回礼,年轻的脸庞上带着真诚的不舍和祝福。
石午阳扶着曹旺上了一匹马,陈大勇牵着另一匹马驮着行李和阿朵跟在后面。
四人再次回头,望了一眼笼罩在晨雾和炊烟中的荆棘寨,那简陋却充满生机的吊脚楼,还有寨门口那个伫立着的,年轻寨老的身影。
……
四人在连绵不绝的大山里又跋涉了好几天。
山路崎岖,林木遮天蔽日,曹旺的伤腿虽然能下地走,但长时间骑马颠簸还是疼得他时不时抽冷气。
终于,这天晌午,他们钻出一片茂密的林子,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被行人车马踩踏得板实了许多的土路出现在眼前,蜿蜒伸向远方。
路旁,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灰色界碑,碑身上刻着的字迹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
“司令!有官道了!”陈大勇精神一振,率先跳下马,几步走到界碑前,蹲下身,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碑面上的浮土和苔藓。
曹旺和阿朵也勒住了马。
石午阳翻身下马,走到界碑旁。
陈大勇眯着眼,辨认着那模糊的字迹:“司令,现在咋走?瞧这碑,往西是去靖州的路,那边离鞑子远点,山道也多,能藏着点走。往北呢,是通武冈的,也能走,但要绕个大弯子才能到辰州,得多费好些日子。”
石午阳没立刻回答,他俯身凑近界碑,手指划过那冰冷的石刻纹路,仔细看了半晌。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很干脆地指向西边那条看起来更荒凉些的山路:“走这边,靖州。”
陈大勇一听,脸上的振奋劲儿却一下子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犹豫和顾虑。
他搓着手,走到石午阳身边,声音压低了些:“司令……走靖州道是隐蔽些,可……可靖州道现在那位吴逢圣吴大人,他以前可是孙可望手底下的中书舍人(相当于秘书)……过全州的时候这孙可望就泄密咱们的行踪给鞑子,这人看来是有些记恨咱们……。这万一……万一让他知道咱们从靖州地界过,还带着伤号……会不会……对咱们不利啊?”
他眉头紧锁,显然对那位吴逢圣心存忌惮。
石午阳转过头,目光落在陈大勇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上。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大勇的顾虑,反而问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大勇兄弟,我记得……在野人谷时你跟我提过一嘴,说你还有老婆孩子……在靖州?”
这话像根针,轻轻扎在了陈大勇心上。
他猛地一怔,随即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鞋尖,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半晌才发出一声又沉又闷的叹息:“……司令您……您真是好记性……”
他声音干涩,“是……是有这么回事……可那都是……都是老黄历了。”
他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里面盛满了说不出的苦涩和茫然:
“当年靖州营……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营里炸了锅,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一片混乱。我……我带着一队兄弟好不容易冲出来,后来在老鹰崖落了脚……当家的那些年,也……也派过几拨人悄悄摸回靖州找过……”
他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低,
“可兵荒马乱的,人跟撒了把豆子似的,上哪儿找去?一直……一直都没音信……”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像是要把涌上来的酸楚压回去,“算了……司令,咱不提了。就是个妾室,带个小丫头片子……这么多年了,怕是……怕是早就不在了吧。”
他说着“算了”,那攥紧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他。
石午阳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沉默寡言、冲锋陷阵时眼睛都不眨的汉子,此刻却像个丢了最珍贵东西的孩子,心里也跟着一阵发堵。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陈大勇紧绷的肩膀上,那厚实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大勇,别这么说,是你的家人,那就是心头肉,哪能真算了?”石午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走靖州这条路,一来能避开鞑子的斥候,二来……万一……万一老天爷开眼,咱还能顺路再找找,打听打听消息呢?总比完全断了念想强,对不对?”
他顿了顿,又说道:“至于那个吴逢圣……”
石午阳微微眯起眼,看向靖州方向,
“他是孙可望的人不假。我不信西宁王把皇上接回了昆明,孙可望他会盯着我不放,吴逢圣在靖州做他的官,未必就认出来我石午阳是谁,也未必就非得把咱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咱们小心点,低调点,悄悄过境,未必就撞得上麻烦。”
陈大勇听着石午阳的话,眼神里那点微弱的光又闪动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石午阳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刚才说……走散的是妾室和女儿?那……你正房夫人呢?”
陈大勇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空洞,像是陷入了更深的回忆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正妻……呵……早没了……好些年前的事了……生孩子……难产……大的小的……都没能保住……”
他声音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那平淡底下透出的绝望,却比刚才的激动更让人揪心。
石午阳心头一震。
他没想到这个铁打的汉子心里,竟藏着这么多沉重的伤疤。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更用力地拍了拍陈大勇的肩膀,那厚实的皮肉下,是嶙峋的骨头和一颗被命运反复捶打的心。
“走吧,兄弟。”
石午阳松开手,声音低沉却坚定,
“路还长着呢。”
说完,他不再多言,率先踏上了通往靖州的西向土路。
脚步沉稳,没有半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