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曹旺向来是个直肠子，看他这样，只当是舍不得大家伙儿分别，上前大大咧咧地一拍老谢的肩膀，声音洪亮：
“老谢！别整这出！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安心在这儿当你的差，咱们心照不宣！你老谢的心是红的，咱都知道！等哪天光复全州，老子请你喝三天三夜的庆功酒！”
石午阳却没曹旺那么乐观。
他看着老谢那红肿的眼泡和强忍的悲戚，心里咯噔一下。
这绝不仅仅是离别的伤感。
他轻轻推开曹旺，走到老谢跟前，声音放低：“老谢哥，是不是……出啥事了？”
老谢被这么一问，像被戳破了的气囊，整个人更颓了。
他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司令……俺……俺今天去不了西门了……”
他避开石午阳探究的目光，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边当值的兄弟我都打好招呼了，你们打着‘谢记米铺’的旗子，只管走，没人拦。”
“啥？！”
曹旺一听就急了，嗓门又拔高了，
“老谢！你昨晚拍着胸脯说今天一定在西门守着的！你这……”
老谢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更红了，他用力眨巴着眼睛，想忍住什么，可那悲伤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拦不住：“俺弟……有福他……”
他哽咽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打横州……昨晚上才传回的消息……人没了！骨灰……骨灰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上头要我……要俺马上去城外驿站接祭……俺……俺这就得走！”
说完，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石午阳整个人愣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
老谢和他弟弟谢有福，才相认多久？
虽然各为其主，谢有福替鞑子卖命，可那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哪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天人永隔啊……
石午阳心里也堵得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只能上前一步，用力按住老谢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郑重：“老谢哥……节哀！人死为大。有福兄弟……他虽然走了那条路，但也是我石午阳的兄弟！你……快去忙吧，好好送他一程！”
曹旺这会儿也臊得满脸通红，知道自己刚才莽撞了。
他搓着手，也凑过来，笨拙地抱了抱老谢，瓮声瓮气地重复：“节哀，节哀顺变！”
老谢胡乱抹了把脸，泪水混着汗水糊了一脸。
他突然朝着石午阳，深深地、几乎是扑倒般拜了下去。
石午阳赶紧伸手去扶，可老谢已经猛地直起身，像逃避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米铺大门，那踉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院子里一片沉寂，只剩下几声驮马不安的响鼻。
石午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走！”
刘八斤早就备好了四匹健壮的驮马，鞍鞯整齐。
马鞍的侧边，都醒目地插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上面用墨写着“谢记米铺”四个字。
四人一人牵上一匹马，陈大勇打头，曹旺和石午阳跟在左右，阿朵被护在中间，刘八斤站在铺子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
清晨的西门，人流车马已经开始汇聚。
守门的果然大多是穿着杂色号衣的司役和本地团练，神情散漫。
老谢那几个心腹手下远远看到马鞍上的“谢记米铺”小旗，只互相递了个眼色，便挥手示意放行，连盘问都省了。
石午阳心里稍稍一松，催马前行。
眼看就要穿过那道厚重的城门洞，踏上城外的官道——
“慢着！”
一个公鸭嗓子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蛮横。
只见一个穿着半新不旧团练号衣、歪戴帽子的矮壮汉子，斜刺里从城门边的茶摊上走了过来。
他剔着牙，一双三角眼贼溜溜地在四人身上扫过，最后像苍蝇见了血似的，死死钉在了阿朵身上。
阿朵今天换了身粗布衣裳，头发也紧紧挽在头巾里，可那清秀的脸蛋和明亮的眼眸，在灰扑扑的人群里还是格外扎眼。
那团练头目舔了舔嘴唇，大喇喇地往路中间一站，伸手就拦住了去路：“等等！哪来的？看着眼生！打着旗子也得查！这是规矩！尤其这货……”
他故意拉长调子，淫邪的目光在阿朵身上打转，
“啧啧，好俊俏的小娘子……也得查查清楚！”
老谢一个手下赶紧上前，陪着笑：“刘头儿，这是咱们谢捕头米铺的伙计，运点陈米出去，打过招呼的！”
那姓刘的团练头目三角眼一翻，鼻子里哼了一声：“谢捕头？哼！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查！这是苏哈屯主子的意思！知道苏哈屯主子是谁吗？那是正经的八旗大爷！他老人家说了，严防奸细，一只耗子出城都得翻翻肚皮看看公母！查！”
他故意把“苏哈屯主子”几个字咬得极重，带着炫耀和威胁。
老谢那几个手下脸色一变，互相看了看，终究不敢顶撞“八旗大爷”的名头，只得无奈地退到了一边。
石午阳心里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立刻给打头的陈大勇使了个眼色。
陈大勇会意，脸上挤出点生意人的谦卑笑容：“军爷辛苦！都是些陈年发霉的米，值不了几个钱，您尽管查！”
那刘头目得意地一挥手，几个团练懒洋洋地上去，用刀鞘随意地捅了捅驮马背上鼓鼓囊囊的麻袋。
麻袋破口处露出里面灰扑扑甚至有点发绿的陈米，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团练们撇撇嘴，显然对这不值钱的玩意儿没兴趣。
趁着那边在装模作样地查货，那刘头目却像条闻到腥味的狗，径直晃悠到了阿朵的马前。
阿朵紧张地低着头，手指死死攥着缰绳。
“小娘子，抬起头来让爷瞧瞧？”
刘头目嬉皮笑脸地伸出手，那脏兮兮、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竟直接朝着阿朵那尖俏的下巴勾了过去！
“军爷！”石午阳心头火起，但动作却更快。
他一个箭步就插到了阿朵和那团练头目之间。
脸上堆着无懈可击的、带着点惶恐和讨好的笑容，同时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那刘头目的手里。
“军爷行行好！这是……这是咱屋里的堂客（老婆），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胆子小，您别吓着她……”
石午阳一边说，一边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阿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