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府的朱漆大门敞着半扇,鎏金铜环在日头下泛着冷光,门内影壁青石凿就,雕的是百兽朝凤的繁复纹样,祥云缭绕间,尽透着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气象。
吴用身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袖口沾着些许尘土,手中拂尘却纤尘不染,银丝绦带随风轻摆。他缓步走到门前,步子不疾不徐,目光清淡如水,仿佛不是来登门求见,倒像是闲游至此,恰逢管家引着几个仆役,正汗流浃背地搬运秋粮,麻袋上印着“卢记”二字,预备送往城外的义庄赈济灾民。
管家见这道士气度不凡,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韵致,正要上前询问,吴用已微微躬身,语气平和得不起波澜,听不出半分攀附之意:“贫道清玄,自京师神霄宫而来,奉旨在大名府禳灾镇边。听闻卢员外素有贤名,乐善好施,惠及一方,特来登门,为员外卜上一卦,趋吉避凶。”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度牒公凭,双手递上,指尖修长干净,不见半点俗世烟火气。管家接过文书,只扫了两眼,便心头一凛——那礼部的朱红大印与神霄宫的篆章清晰可辨,墨迹沉厚,绝非伪造。再想起近日大名府城中官绅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名号,说有位来自京师的道长,道法高深,断卦如神,达官显贵争相延请,却都被他婉拒,只说“随缘而行”。
这般人物,岂敢怠慢?管家连忙敛容躬身,笑道:“道长稍候,小的这就去通禀员外。只是我家主管燕青,今日往城外马场看马去了,员外此刻正在书房闲坐,倒也清净。”
吴用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精光,心中暗喜——燕青不在,正是下手的好时机。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颔首,负手立在门侧,目光望向远处的街巷,似在欣赏市井烟火,又似在参悟天地玄机,浑不把这卢府的富贵放在眼里。
片刻后,管家引着吴用踏入书房。绕过一道翠竹影壁,便见卢俊义正临窗而立,手中握着一卷《武经总要》,身形魁梧如松,面容刚毅似岩,虽身着一袭月白便服,却难掩眉宇间的武将英气,仿佛只要披上铠甲,便能立马横枪,镇守一方。
听到脚步声,卢俊义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吴用身上,见他布衣青衫,却气度高华,不卑不亢,便知不是寻常江湖术士,当即拱手为礼,声如洪钟:“道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员外客气。”吴用回礼,动作行云流水,目光淡淡扫过书房陈设——案上摆着一杆镔铁长枪,枪尖寒光凛冽,想来是常摩挲把玩;墙上挂着一幅《山河社稷图》,笔墨雄浑,山河万里尽在尺幅之间。他这才微微颔首,似是对这书房的格局颇为赞许,而后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清淡,却字字精准:“员外胸怀丘壑,好武重义,乃是人中龙凤。只是贫道观员外眉宇间,却有一缕黑气缠绕,隐有郁结之相,恐不出旬月,便有血光之灾临身啊。”
卢俊义闻言,眉头微皱。他素来自负文武双全,不信鬼神命理之说,府中也曾来过不少卜卦的方士,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被他呵斥着赶了出去。可眼前这道士,言语间不见半分谄媚,只如陈述事实一般,偏偏一语道中了他连日来的心头不安。
这些日子,府外总有不明人影徘徊,梁中书又屡次派人试探,朝中局势波诡云谲,他心中本就存着隐忧。当下便收起几分轻视,沉声问道:“道长此言何意?周某自问行得端坐得正,何来血光之灾?”
吴用也不绕弯子,既不故作神秘,也不夸大其词,只取过案上的文房四宝,提笔在黄纸上画了一道卦符。他运笔如飞,符箓纹路玄奥,却又一气呵成,仿佛胸有成竹。画罢,他掐指演算片刻,指尖起落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面色愈发凝重,却并非惊慌,而是带着几分悲悯:“员外听好,贫道算出你近日会遭‘官非缠身,骨肉相疑’之祸,祸根便在‘通敌’二字上。眼下大名府与大夏对峙,城外战火连天,城内戒严守备,这桩祸事若发作起来,怕是要抄家灭门,万劫不复!”
“通敌?”卢俊义猛地拍案而起,脸色涨得通红,虎目圆睁,怒声喝道,“一派胡言!我卢俊义世代忠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会做这等卖国求荣的勾当!”
书房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管家侍立一旁,吓得大气不敢出。吴用却依旧镇定自若,手中拂尘轻轻一挥,似是拂去了满室戾气,语气平和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员外息怒。卦象如此,贫道只是据实而言,绝非危言耸听。你且静心想想,近日是否觉府中异动频频?是否有不明身份之人在府外昼伏夜出?再者,你与梁中书素有嫌隙,他早有吞并你卢家家业之心,况且你与夏皇范正鸿毕竟为师兄弟,这是事实,即使您是洁身自好,济世救民,可是如今曹大帅昏迷,宗泽代掌军务,正是朝局动荡、多事之秋,若有人在暗中作祟,伪造书信,栽赃陷害,届时百口莫辩,你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卢俊义的心事。他这些日子,正是被这些疑虑搅得心神不宁,如今被吴用一语道破,只觉后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颓然坐回椅中,魁梧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气,声音低沉沙哑:“那依道长之见,该当如何化解?”
吴用见他已然动心,却并未露出半分得意之色,反而微微蹙眉,似是在为他殚精竭虑,思忖良久,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天机不可泄露的郑重:“卦象显示,员外的灾星在正北,而生机在东南。正北乃是大夏贼兵的方向,东南方千里之外,有一处水泊梁山,聚义着一群好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员外若能弃了这大名府的家业,往东南避祸,不出百日,这桩祸事便能化解。待灾劫过后,员外再回乡里,依旧是富贵荣华,福寿绵长。”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枚桃木符,符上刻着晦涩的符文,隐隐透着檀香。他将桃木符递到卢俊义手中,指尖微凉,带着一股清心安神的气息:“此符乃贫道亲手所画,以晨露调和朱砂,诵经百遍而成,带在身上,可保员外一路平安。只是切记,避祸之事,不可告知旁人,尤其是你那主管燕青——他心思太过缜密,智计百出,若知晓此事,恐会以世俗之见阻拦,坏了贫道的布局,误了员外的生机。”
卢俊义握着那枚温热的桃木符,只觉一股平和之气从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日来的慌乱竟渐渐平复。他看着吴用那张清癯的脸,眉目间尽是悲悯与坦荡,不见半分贪求富贵之意,再想起近日府外的异象、梁中书的阴鸷,以及这道士来自京师的身份、城中官绅对他的推崇,竟对这卦象深信不疑。
他起身拱手,声音恳切,满是感激:“道长之恩,卢俊义没齿难忘。若真能避过此祸,定当为道长重修生祠,再塑金身!”
吴用闻言,却淡淡一笑,拂尘一摆,语气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洒脱:“员外不必言谢。贫道云游四方,只为替天行道,为民祈福,不求名利,不求香火。庙宇金身,于贫道而言,不过是土木瓦石罢了。只是事不宜迟,员外需早做打算,迟则生变,夜长梦多。”
说罢,他便起身告辞,步履依旧从容,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望了卢俊义一眼,目光深邃,语气郑重:“切记,东南方千里之外,梁山之上,自有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