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文明的星河中,有两部史书如双子星座般永恒照耀——
司马迁的《史记》与班固的《汉书》。
如果说《史记》是“通古今之变”的史诗,那么《汉书》便是“究一代之治”的丰碑。
而铸就此碑的,是一位经历跌宕起伏、最终以生命殉文化的东汉奇才——
班固。
班固(32—92年),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
他生于一个浸润着史学基因的家族。
其父班彪,是西汉末年至东汉初年着名的学者,因不满时人续补《史记》之作“多鄙俗”,遂“采前史遗事,旁贯异闻”,作《史记后传》数十篇。
这部未竟之作,成为《汉书》最重要的蓝本。
更值得玩味的是班氏家族与汉朝的特殊渊源。
其祖上班壹在秦末乱世中避居楼烦,以畜牧起家,至班况时以孝廉入仕,女儿被选入宫为婕妤,即那位“辞辇”的贤妃班婕妤。
这个家族既沐浴皇恩,又深谙历史兴衰。
班固的弟弟,是“投笔从戎”、“定远西域”的班超;其妹班昭,则是中国第一位女历史学家。
这样一个集文武、男女才俊于一门的家族,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
永平五年(62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改变了班固的人生轨迹。
正当他潜心续写父着时,有人上书明帝,告发他“私改作国史”。
在皇权专制的年代,私修国史是重罪。
班固被逮捕,所有书稿被查抄。
然而,历史的吊诡在于,这次牢狱之灾反而成为他事业的转机。
其弟班超“驰诣阙上书”,为兄申辩。
明帝阅罢查抄的书稿,不仅未动怒,反而“奇其才”,召班固至校书部,授兰台令史。
这个掌管宫廷藏书、校勘典籍的职位,恰如为饥渴的学者打开了宝库之门。
在兰台,班固得以遍览“石室金匮之书”,为《汉书》的修撰奠定了无可替代的文献基础。
摆在班固面前的,是司马迁留下的不朽高峰——
《史记》。
这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通史巨着,横跨三千年,气势恢宏。
班固若亦步亦趋,终其一生也难以超越。
他的智慧在于开辟新径——
变“通史”为“断代”,专注西汉一朝二百三十年兴衰。
这种选择蕴含深意:东汉王朝需要一部专门记述前汉历史的着作,以“宣汉”之盛,确立自身正统。
而断代体恰好能深入、系统地梳理一代之典章制度、政治得失,这是通史体例难以兼顾的。
班固在《汉书·叙传》中阐明宗旨:“汉绍尧运,以建帝业”,他要写的不仅是一部史书,更是一部论证汉朝“天命所归”的政治哲学着作。
《汉书》在继承《史记》纪传体基础上,完成了体例的精密化与系统化:
1. 本纪的严谨化:将项羽从“本纪”降入“列传”,确立只有正统帝王可入本纪的原则。
增设《惠帝纪》,补《史记》之缺。
2. 表谱的创造性:最为人称道的是新创《古今人表》与《百官公卿表》。
《古今人表》将上古至秦末人物分为九等,虽不免主观,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系统的人物品评尝试。
《百官公卿表》则清晰梳理秦汉官制演变,开创了“志”中详述官制的先河,成为后世研究汉代官僚体系的钥匙。
3. “志”的集大成:将《史记》“书”发展为“志”,并极大扩充。
《汉书》十志(律历、礼乐、刑法、食货、郊祀、天文、五行、地理、沟洫、艺文),堪称一部汉代典章制度百科全书。
其中《地理志》是中国第一部以疆域政区为主体的地理着作;
《艺文志》则开创目录学先河,系统分类先秦至西汉典籍,成为学术史研究的基石。
4. 列传的精细化:取消“世家”,并入列传。
类传设置更系统,如设《儒林传》《酷吏传》《货殖传》等。
尤为重要的是《西域传》,得益于其弟班超经营西域的第一手资料。
记载了西域五十余国的地理、物产、风俗,是研究古代中西交流的珍贵文献。
班固生活在经学鼎盛的东汉前期,白虎观会议将儒学彻底神学化、法典化。
作为兰台令史、玄武司马,他修史具有浓厚的官方色彩。
《汉书》开篇《高帝纪》即渲染刘邦“斩白蛇”等神话,确立刘氏“尧后火德”的天命谱系。
书中大量采用董仲舒“天人感应”说,灾异祥瑞记载比比皆是。
这都服务于一个核心目的:论证汉朝“膺天之命”。
然而,班固并未完全沦为意识形态的传声筒。
在儒家正统框架下,他依然尽可能保持史家的“实录”精神:
1. 对统治集团的大胆揭露:在《外戚传》中,他详细记载吕后残害戚夫人为“人彘”的暴行;
在《霍光传》中,既肯定其“匡国家,安社稷”之功,也直言其“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的专权;
在《王莽传》里,用“曲折细事”揭露其篡汉全过程,堪称一篇精彩的政变纪实文学。
2. 对民生疾苦的深刻关怀:在《食货志》中,他详细记载了西汉土地兼并、农民破产的残酷现实;
在《贡禹传》《鲍宣传》中,借儒臣之口,痛陈“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有七死而无一生”的社会危机。
3. 对历史人物的公允评价:他为项羽立传,虽降其规格,却完整保留了巨鹿之战、垓下之围的英雄悲歌;
为司马迁立传,全文收录《报任安书》,使太史公的愤懑与执着穿越时空。
他在《司马迁传》赞中既批评其“是非颇谬于圣人”,又高度肯定其“良史之才”。
这种矛盾性,正是班固作为体制内史家的深刻困境:他必须在“尊汉”的政治正确与“实录”的史学良知间寻找平衡。
而正是这种张力,使《汉书》既成为官修正史的典范,又保留了可贵的历史真实性。
就在《汉书》撰写进入关键阶段时,班固的人生轨迹因一位外戚而改变。
永元元年(89年),车骑将军窦宪北伐匈奴,邀班固入幕府,任中护军。
对班固而言,这不仅是晋升之阶,更是实现文人“立功”理想的契机。
燕然山(今蒙古杭爱山)一役,汉军大破北匈奴,窦宪登燕然山,“刻石勒功,纪汉威德”。
那篇流传千古的《封燕然山铭》,正出自班固之手: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文章气势磅礴,将汉朝武功推至极致。
这一刻,班固不仅是书斋中的史家,更是帝国武功的记录者与歌颂者。
然而,外戚的荣耀如流星般短暂。
永元四年(92年),窦宪在权力斗争中失势,被迫自杀。
班固作为其亲信,瞬间从云端跌落。
洛阳令种兢曾受班固家奴侮辱,借此机会报复,将班固逮捕入狱。
这一次,没有弟弟班超千里奔救(时班超远在西域),也没有明帝般的宽容。
六十岁的班固,在阴暗的牢狱中备受拷掠,最终“庾死狱中”。
一颗照耀了中国史学天空的巨星,就这样陨落在政治斗争的污泥中。
更具悲剧意味的是,在他死后,汉和帝下诏谴责,竟是因怜惜其才的妹妹班昭“诣阙上书”,才允许将遗稿整理,使《汉书》得以保全。
班固去世时,《汉书》尚有八表及《天文志》未完成。
这项未竟的事业,落到了其妹班昭肩上。
班昭,字惠班,嫁同郡曹世叔,故后世称“曹大家”。
她不仅是《汉书》的续成者,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教育家、第一位女历史学家。
在男性主导的学术领域,班昭以非凡的学识赢得了尊重。
汉和帝特许她入东观藏书阁,参阅秘籍,续写《汉书》。
她补作了《异姓诸侯王表》《诸侯王表》《王子侯表》《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景武昭宣元成哀功臣表》《外戚恩泽侯表》《百官公卿表》《古今人表》等八表,并整理、校订了《天文志》。
班昭的贡献不止于续史。
她受命入宫,担任皇后妃嫔的教师,着《女诫》七篇。
这部书虽在后世成为束缚女性的枷锁,但在当时,却是首次系统阐述女子教育理论的着作。
她还曾为出征西域的兄长班超上书请归,文章情理并茂,感动皇帝,使年迈的班超得以叶落归根。
班昭续成《汉书》,标志着这部巨着的最终完成,也象征着班氏家族三代人(班彪、班固、班昭)的文化长征划上句号。
这种家族式的学术传承,在中国史学史上独一无二。
《汉书》问世后,立即被奉为经典。
与《史记》的“疏荡有奇气”相比,《汉书》以“严密工整”着称。
它开创的断代史体例,成为后世正史编纂的不祧之祖——
从《后汉书》到《明史》,二十四史中除《史记》《南史》《北史》等少数,皆为断代史,追根溯源,皆仿《汉书》体例。
在史料价值上,《汉书》保存了大量原始文献:贾谊《治安策》、晁错《论贵粟疏》、董仲舒《天人三策》等重要政论;
《艺文志》对先秦至西汉学术的总结;
《地理志》对郡国沿革的记载……这些文献若无《汉书》,恐已湮没无闻。
班固不仅是史学家,更是东汉辞赋大家。
《两都赋》以宏大的结构、华丽的辞藻,比较西部长安与东部洛阳的盛况,开创了京都大赋的题材。
在语言上,《汉书》虽被批评“质木无文”,实则凝练严谨,自成一格。
书中不少人物传记,如《苏武传》《李陵传》《朱买臣传》等,叙事生动,细节传神,成为后世传诵的名篇。
《汉书》还保留了大量的谣谚、俗语,如“狡兔死,走狗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等,丰富了汉语的表达。
班固的一生,是学者与官僚身份交织的一生,是个人才华与时代需求碰撞的一生。
他在史学上开创了断代纪传体的新范式,在文学上奠定了京都大赋的典范,却在政治漩涡中沦为牺牲品。
然而,正是这种悲剧性,使他的形象更加丰满。
他不是司马迁那样“发愤着书”的悲剧英雄,也不是司马光那样位极人臣的官方修史者。
他是在体制内寻找空间,在意识形态约束下追求真实,在家族使命与个人理想间徘徊的复杂存在。
《汉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它记录了西汉一朝的历史,更在于它确立了一种历史书写范式——
如何在官方意识形态与历史真实之间,在个人才华与集体工程之间,找到艰难的平衡。
班固用生命完成的这部巨着,连同其妹班昭的续成之功,共同铸就了中国史学的一座巍峨丰碑。
当我们翻开那部“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的《汉书》。
我们不仅读到了一个王朝的兴衰,更读到了一位史学家在时代洪流中的坚持、妥协、创造与悲欢。
班固的名字,已与这部着作融为一体,跨越两千年时光,依然闪烁着智慧与勇气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