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会档案馆的木架上,一叠泛黄的信札透着陈年墨水的酸气。林晓雅戴着白手套,轻轻展开其中一封,拉丁文的字迹歪歪扭扭,旁边用毛笔写着几个笨拙的汉字:“天主即天也”。墨迹晕染的边缘,能看出写信人蘸墨时的犹豫。
“利玛窦这字儿,比我爷爷写的还抖。”她忍不住笑,指着信里的句子,“他把‘God’译成‘天主’,又怕中国人不懂,特意加了个‘天’,这不是给自己找别扭吗?”
王磊正翻着本《论语》拉丁文译本,书页里夹着张小纸条,是译者手写的批注:“‘仁’者,如父子之爱,似朋友之信,近于吾教之‘爱’。”他咂咂嘴:“这哪是翻译,明明是在找亲戚——把孔夫子的话往《圣经》上靠呢。”
“不是靠,是架桥。”迪卡拉底教授抱着个旧木箱走进来,箱子里装着些明末清初的玩意儿:一个画着圣母像的青花瓷盘,一本掺着《孟子》语录的祈祷书,最显眼的是个黄铜十字架,底座却刻着“忠君报国”四个篆字。
“教授您看这十字架,”周明指着底座,“把‘忠君’和‘信教’凑一块儿,当时的人能接受吗?”
迪卡拉底把十字架放在桌上,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铜面上晃出细碎的光:“刚开始哪能啊。利玛窦刚到广东那会儿,穿僧袍,说自己是‘西僧’,结果老百姓看他高鼻深目,总把他当耍杂技的。后来他改穿儒衫,留胡子,跟士大夫聊《四书》,才慢慢有人搭理。”
他拿起那本《论语》译本:“你以为他愿意费劲翻译?是没办法。那会儿的中国文人,觉得除了孔孟之道,别的都是‘蛮夷之言’。利玛窦想让他们听自己讲上帝,就得先讲他们听得懂的话。比如‘仁’,他不直接说‘博爱’,而是说‘就像你们说的,爱人如己’,这是找个共同的坎儿,好让两边的脚都能踩上去。”
林晓雅忽然指着信里的“天主即天也”:“可‘天’在咱们这儿,有时候指老天爷,有时候指天道,跟‘God’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么译,不是糊弄人吗?”
“糊弄?也不全是。”迪卡拉底从箱子里抽出张利玛窦画的世界地图,明朝的“大明”被放在中间,欧洲缩在角落,“你看这地图,他明明知道地球是圆的,却故意把中国放中间,为啥?怕中国人觉得‘你们居然敢把我们放边上’,不高兴。翻译也是一个理,总得让对方先愿意听,才能慢慢说清楚。”
王磊摸着后脑勺笑:“跟我给我奶奶讲手机支付似的,我不说‘电子货币’,我说‘就像把钱存在卡里,刷一下就花了,不用带现金’,她老人家才明白。”
“这就叫‘找公约数’。”迪卡拉底点头,拿起那个画着圣母像的瓷盘,“这盘子是景德镇窑烧的,画圣母的却是中国工匠。你看圣母的袍子,明明是欧洲样式,却用了咱们的青花料,衣褶画得跟宋画里的菩萨似的。工匠不懂《圣经》,但他知道怎么画才好看,买盘子的中国人也觉得‘这洋菩萨看着不吓人’,这就是翻译的魔力——各让一步,就有了新东西。”
周明突然指着祈祷书里的句子:“这里把‘忏悔’译成‘反省’,把‘救赎’译成‘改过’,简直是把基督教的词往儒学里套。会不会译着译着,连他们自己都忘了原来的意思?”
“还真有过。”迪卡拉底的语气沉了些,“后来罗马教会不乐意了,说利玛窦他们‘把教义译歪了’,不准再用‘天’译‘God’,也不准教徒祭孔。结果呢?士大夫觉得‘你们这教太霸道’,老百姓也不待见了,架好的桥差点塌了。”
他顿了顿,摩挲着十字架上的“忠君报国”:“翻译从来不是简单的换词,是把对方的心思装进自己的话里,还得让对方觉得‘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利玛窦他们的聪明,在于知道‘不能硬来’;可惜后来的人忘了,觉得‘就得按我的来’,结果路就堵死了。”
阳光慢慢移过桌面,照在那本《论语》译本上,拉丁文的注释和汉字的原文交叠在一起,像两种藤蔓缠在一块儿。林晓雅轻轻合上信札,仿佛听见四百年前,利玛窦趴在案头,一边查《说文解字》,一边问身边的中国秀才:“‘天主’这词,听着顺耳不?要不改成‘上帝’试试?”
迪卡拉底把东西放回箱子:“楼下展厅有本清初的《崇祯历书》,是徐光启和传教士合编的,里面既有西洋历法,又引了《尚书》里的天文记载,那才是翻译的最高境界——不光译词,还译智慧。”
一行人往楼下走,王磊还在念叨:“看来不管说啥话,先得让对方觉得‘你懂我’,不然说再多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