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正值抗战烽火连天,长江水道却依旧船来船往。这年秋天,国民政府派了个新专员到江陵县上任,姓朱,单名一个徽字,留过洋,却偏偏笃信玄学命理。
朱专员上任才三日,便遇上一桩蹊跷事。
这日清晨,县衙门外突然聚了二十余人,多是妇孺老弱,个个披麻戴孝,跪在青石板上哭天抢地。为首的是个白发老妪,双手高举状纸,纸已泛黄卷边,显是揣摩已久。
朱专员接过状纸细看,越看眉头越紧。原来近两年间,江陵县境长江段竟失踪了四十余人,皆是搭船过江的客商旅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先前也查过,却说是江流湍急,许是失足落水,便草草了事。
“青天大老爷!”老妪磕头如捣蒜,“我儿两年前贩药材过江,说好三日便回,至今杳无音信。那船家姓龙,是个老船户,我儿上船时还有人看见,船到对岸却只剩空船!”
旁边一个年轻妇人哭道:“我丈夫是教书先生,去年端午搭船访友,也是一去不回。那船正是龙老大的船!”
朱专员细问之下,发现这些失踪案有几个相同处:一者,都是搭船过江时失踪;二者,船家多是江上老船户;三者,失踪者行李钱财俱在船上,唯独人不见了。
“这倒奇了,”朱专员沉吟,“劫财者怎会不要钱财?寻仇者何必专在江上下手?”
正思量间,师爷凑近低声道:“大人,此事确有蹊跷。本地人暗中传言,说是江中有‘捞替身’的水鬼,专找外乡人下手。也有人说是船户与江匪勾结,谋财害命后沉尸江底。”
朱专员冷笑:“水鬼还挑外乡人?我看是有人装神弄鬼!”
话虽如此,朱专员心中却另有计较。他留过洋不假,却自幼随祖父学周易,笃信天地间有凡人难解之事。当晚,他沐浴焚香,在书房内起了一卦。
卦象显示“坎为水,险陷重重”,又变出“地水师”,主讼事、阴谋。朱专员盯着卦象许久,忽然唤来贴身侍卫:“明日一早,随我微服出访。”
翌日清晨,朱专员扮作收山货的商人,带着两名精干随从,来到江陵码头。
时值秋汛,长江水势浩大,浊浪滔滔。码头上却热闹非凡,挑夫、船工、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大小船只近百艘,其中十几艘乌篷船格外显眼,船身乌黑油亮,船头皆雕着龙头。
“客官要过江?”一个沙哑声音传来。
朱专员回头,见是个五十来岁的船家,皮肤黝黑如铁,左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虽在笑,眼中却无笑意。
“正是,不知船资几何?”
“看您去哪儿,对岸三个码头,价钱不同。”船家咧嘴,露出黄黑牙齿,“若是去观音矶,最是便宜,只要两角钱。”
朱专员心中一动,状纸上好几个失踪者正是要去观音矶。他正要答话,忽听旁边一个老船工咳嗽道:“客官,我那船虽小些,却干净稳当,要不要瞧瞧?”
刀疤脸船家立刻瞪了老船工一眼,老船工缩缩脖子,不敢再言。
朱专员故作不知,对刀疤脸笑道:“那就劳烦老哥,我去观音矶。”
上船后,朱专员暗中打量。这船约莫三丈长,乌篷低矮,舱内昏暗,隐约有股腥味。船头除龙头雕刻外,还挂着一串黑乎乎的东西,细看竟是干枯的江鱼头骨。
船至江心,风浪渐大。刀疤脸船家忽然道:“客官可知道这段江的来历?”
“愿闻其详。”
“传说古时江中有条黑龙作祟,吞食过往船只。后来观音菩萨路过,掷下宝珠化作观音矶,镇住了黑龙。”刀疤脸说得眉飞色舞,“但那黑龙怨气不散,每逢阴雨夜,还会出来寻替身。所以这段水路,夜里是万万不能行的。”
朱专员笑道:“老哥说得怪吓人。”
“可不是吓人!”刀疤脸压低声音,“这两年,这段江上失踪的人,少说有几十个。都说是在江心被黑龙拖下去了,连尸首都找不着。”
正说着,船身忽然剧烈一晃。朱专员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幸亏随从扶住。转头看时,却见刀疤脸稳稳立在船尾,嘴角似有一丝诡笑。
便在此时,朱专员瞥见船舷内侧有几道深痕,像是利器刮擦所致。他心中起疑,故意将手中折扇掉落,弯腰去拾。这一弯腰,竟看见船舱底板缝隙中,隐约透出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朱专员不动声色,直起身笑道:“风浪大了,老哥稳着些。”
“放心,我龙老大在这江上跑了三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刀疤脸傲然道。
龙老大?朱专员心中记下这个名字。
船到观音矶,朱专员付钱上岸,却不急着离开,带着随从在矶上茶摊坐下,看似观景,实则观察码头。
观音矶是个小码头,只有三五艘船停靠,除龙老大的乌篷船外,另有几艘小船。码头上人烟稀少,只有个卖茶老汉和几个挑夫。
朱专员招来老汉买茶,随口问道:“老伯,这码头平日客人多不多?”
老汉摇头:“不多不多。对面江陵城热闹,这边却是荒滩野地,除了去前面山里上坟的,少有人来。”
“上坟?”
“是啊,这观音矶往西三里,有片乱葬岗,葬的多是无名尸首。”老汉压低声音,“说来也怪,这两年乱葬岗添了不少新坟,却从不见有人祭扫。”
朱专员心中一动,又问:“方才那龙老大的船,常来这边吗?”
老汉脸色微变,左右看看,才低声道:“客官莫要打听。那龙老大是船帮把头,这一带的乌篷船都归他管。这人邪性得很,船头总挂着鱼头骨,说是镇江龙,我看是招邪祟。”
正说着,忽见江上又驶来一艘乌篷船,靠岸后下来三人: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一个提着药箱的郎中,还有个年轻学生。
龙老大站在船头招呼:“三位客官,回程时还坐我的船不?未时三刻,我在这儿等。”
富商摆手:“不必,我们在亲戚家过夜。”
三人离去后,朱专员对随从使个眼色。一名随从会意,悄悄跟上那三人。
朱专员则在码头等到未时三刻,果然见龙老大的船准时出现。那三人却迟迟未归,直到申时将至,才见年轻学生匆匆跑来,满头大汗。
“船家,我两位同伴忽然腹痛,在亲戚家歇下了,今日不回。我先回去报信。”
龙老大脸色一沉:“说好三人,如今只你一个,船资可不能少。”
“照付照付。”学生忙掏钱。
朱专员看在眼里,心中疑云更重。
回到县衙已是黄昏。派去跟踪的随从回报:“大人,那三人进了西边山坳一处宅子,确像是走亲戚。学生在宅外等了半个时辰就独自出来了。”
“宅子什么模样?”
“青砖灰瓦,颇气派,门口有对石狮子。奇怪的是,宅子四周静得出奇,连声犬吠都没有。”
朱专员沉吟良久,忽然问:“你们可注意到,龙老大的船舱底部,是否有暗格?”
两名随从对视一眼,一人道:“大人这一说,我倒想起来。那船舱底板似乎比寻常船要高些,我当时只当是防潮设计。”
“不是防潮,”朱专员冷笑,“是藏人,或者藏尸。”
师爷在旁听得毛骨悚然:“大人的意思是,那些失踪者都是在船上被害,然后藏在暗格中,运到僻静处处置?”
“正是。观音矶码头偏僻,又有乱葬岗,正是毁尸灭迹的好去处。”朱专员顿了顿,“但我有一事不解:失踪者行李钱财俱在,若是谋财害命,为何不取财物?”
师爷捻须道:“或许……他们图的是别的东西?”
正商议间,门外忽然传来喧哗。衙役来报,说有个疯癫老道在衙外吵闹,非要见专员不可。
朱专员本欲不见,忽听那老道在门外高唱:“江有黑龙,船有暗仓;人不见尸,财不见光;不是劫财,不是仇杀;龙船户户,俱是一家!”
朱专员心中一震,忙命人请老道进来。
那老道蓬头垢面,道袍破烂,手持一柄桃木剑,进堂后也不行礼,只盯着朱专员看。看了半晌,忽然大笑:“好!好!眉间有正气,是能断此案的人!”
“道长方才所唱,是何意思?”
老道敛容:“专员可知江陵船帮的来历?百年前,这一带船户都姓龙,据说是江中龙王的后裔。后来外姓人渐渐加入,但船帮仍以龙姓为首。如今船帮老大龙啸天,便是龙老大亲兄。”
朱专员想起状纸上,确有数名船户姓龙。
“这两年江上失踪案,皆与龙姓船户有关。”老道压低声音,“他们谋的不是财,而是命。每害一人,便取其一缕头发、一片指甲,埋在船头龙骨下,说是祭江龙,可保行船平安。”
“荒唐!”朱专员拍案,“为这等邪说,竟害数十条人命?”
“不止邪说,”老道眼中闪过异光,“他们真能请动江中‘东西’。专员若不信,今夜子时,可到城南龙王庙一看。”
说罢,老道转身便走,衙役欲拦,朱专员摆手:“让他去。”
当夜子时,朱专员带两名亲信,悄悄来到城南龙王庙。
这庙已破败,断壁残垣,唯正殿尚存。三人藏在殿后破窗下,屏息静观。子时三刻,果见十余人鱼贯而入,为首者正是龙老大,旁边还有个与他相貌相似、却更粗豪的汉子,想必就是龙啸天。
众人跪在龙王神像前,龙啸天捧出一个陶罐,从中取出头发、指甲等物,投入香炉中焚烧。烟雾缭绕间,众人齐声念咒,语调古怪,不似汉语。
忽然,江风大作,穿堂而过,吹得殿内烛火摇曳。朱专员眯眼看去,隐约见烟雾中似有黑影蠕动,状如长蛇。
龙啸天嘶声道:“龙君享祭,佑我船帮;再献生魂,江路永昌!”
朱专员听得怒火中烧,正欲现身,却被亲信拉住。其中一人面色惨白,指向殿顶。朱专员抬头,只见梁上竟盘着一条碗口粗的黑鳞大蛇,正吐着信子,一双竖瞳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回衙后,朱专员彻夜未眠。那殿中大蛇,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若是真实,此案便非寻常凶杀,涉及邪祟妖物;若是幻象,船帮众人装神弄鬼,也必有所图。
天明时分,师爷匆匆来报:“大人,昨夜又有一人失踪!是省城来的记者,说是要调查江上失踪案,昨日午后搭船过江,至今未归。”
朱专员霍然起身:“搭的谁的船?”
“正是龙老大的船!”
“好个龙老大,这是向我示威!”朱专员冷笑,“传我命令,调一队警察,随我去码头拿人!”
“大人,无凭无据,恐怕……”
“我自有道理。”
朱专员率队赶到码头时,龙老大正在船上补网,见官兵来了,也不惊慌,只慢悠悠起身:“专员大人,这是何意?”
“你昨日载的省城记者,现在何处?”
“那位客官?”龙老大咧嘴笑道,“他在观音矶下船,说是要去山里访友。怎么,还没回来?”
朱不与他废话,命人上船搜查。警察将船舱翻了个底朝天,却未发现暗格。龙老大抱臂旁观,眼中尽是讥诮。
朱专员不信邪,亲自上船,在舱内踱步。走着走着,忽觉脚下某处声音空闷。他蹲下身,以指节叩击船板,果然有一块声音异样。
“撬开!”
龙老大脸色骤变:“大人,这船板撬不得!船会漏的!”
朱专员不理,命人强行撬开船板。板下果然有个暗格,格内竟蜷缩着一人,正是那省城记者,口塞破布,双手反绑,已是昏迷状态。
“龙老大,你还有何话说?”
龙老大忽然狂笑:“专员啊专员,你可知你犯了多大忌讳?这段江路,本就是我龙家与江龙的契约之地!你今日坏我好事,今夜江龙必来索命!”
话音未落,江上忽起狂风,乌云蔽日,原本平静的江面涌起大浪。码头上众人皆惊,只见江水深处似有巨大黑影游动。
龙老大挣脱官兵,奔至船头,撕开上衣,露出胸前黑龙纹身,仰天长啸:“龙君醒来!享用血食!”
江中黑影猛然上冲,竟是一条水桶粗的黑色巨蟒,头生肉角,眼如红灯,直向码头扑来!
官兵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唯有朱专员巍然不动,从怀中取出一物,却是枚古旧铜印,上刻“雷霆都司”四字。
这铜印是朱专员祖父所传,说是祖上曾任道教法官,此印可召雷部将吏。朱专员本不信,此刻生死关头,也只能一试。
他咬破指尖,将血涂在印上,高举向天,厉声喝道:“雷霆听令!诛邪!”
霎时间,天空电闪雷鸣,一道霹雳直劈而下,正中江中巨蟒。那蟒惨叫一声,沉入江中,再不见踪影。
龙老大见状,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朱专员命人将龙老大及其同党悉数拿下,又顺藤摸瓜,在观音矶乱葬岗挖出四十余具尸骸,皆是被害的失踪者。船帮众人见大势已去,纷纷招供。
原来龙姓船帮世代相传一种邪术:以生人魂魄祭祀江中妖蟒,可保行船平安、财源广进。那妖蟒本是一条修炼百年的黑鳞大蛇,被船帮祖上以邪法禁锢在江底,须定期喂食生魂,否则反噬其主。
两年前,妖蟒法力大增,索要祭品越来越多,船帮便暗中劫杀过往客商。他们专挑外乡人下手,因本地人失踪易惹疑心。至于不取钱财,是为掩人耳目,让人以为是江流吞人,而非谋财害命。
朱专员又问:“那龙王庙中蛇影,也是妖蟒分身?”
龙老大苦笑:“那是蟒精元神出窍,受香火供奉。专员那夜所见,若非您身有正气,早被它发觉,哪能活到今日。”
案件审结,龙老大等首恶十三人判了枪决,余党或监或流。朱专员又请来那位疯癫老道,在江边设坛作法,以铜印镇住江心,封了妖蟒巢穴。
老道告诉朱专员:“那妖蟒虽伤,未死,百年后封印减弱,恐再为祸。专员若能在此建一座镇水塔,塔下埋此铜印,可保百年平安。”
朱专员从善如流,动用官银建塔。塔成之日,江上忽现彩虹,有老渔民说看见一条黑影顺江东去,似是被逼走的妖蟒。
此后江陵段长江果然太平无事,失踪案再无发生。百姓感念朱专员恩德,在镇水塔旁立碑记其事,碑文末尾写道:
“江有恶蛟,人心更毒;幸遇青天,邪祟伏诛;今建此塔,永镇水府;后来君子,当以此为鉴。”
至于那枚铜印,至今仍埋在塔下。偶尔有老人说,月明之夜,能听见塔中似有雷声隐隐,那是铜印镇邪的余威。
而长江上的船家,自此再不敢以龙为姓,船头也不再挂鱼头骨。只是每当夜航过观音矶,老船工还会压低声音告诫后生:
“这段水路邪性,夜里少行。要是非过不可,记得在船头洒把糯米——那玩意儿,辟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