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那会儿,咱东北靠山屯有个后生叫申大宝。要说这申家,祖上也曾阔过,听说太爷爷那辈还中过举人,可到了大宝这代,家里就剩三间破瓦房,两亩薄田。爹娘前些年相继过世,欠了一屁股债,三十出头的人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上。
这年秋天,庄稼收成不好,债主又催得紧。申大宝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望着院里那棵老槐树直叹气。隔壁王婆子过来串门,见他这样,压低声音说:“大宝啊,听婶一句劝,后山老林子里有‘好东西’。”
“啥好东西?”申大宝吐了口烟圈。
王婆子眼神闪烁:“前些日子,李老四在林子深处看见个古墓塌了个角,里头隐隐约约透着光……这年月,活着的人难,死人倒讲究,随葬品说不定够你吃半辈子。”
申大宝心里一动,嘴上却说:“那是缺德事,要遭报应的。”
“报应?”王婆子撇撇嘴,“你爹当年就是太老实,饿死也不动歪心思,结果呢?你要是真怕,带点供品,磕几个头,跟墓主人借点救急。等发了财再还回去,不算偷。”
这话像种子落进心里。当晚,申大宝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窗外秋风呼啸,心里那点念想越长越大。三更天时,他咬牙起身,揣了把旧手电,拎了个麻布袋,悄悄往后山摸去。
老林子白天都阴森森的,夜里更是瘆人。月光从树缝漏下来,在地上投出鬼影似的斑驳。申大宝深一脚浅一脚,按王婆子说的方向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果然在一处山坳里看见个塌陷的坟包。
坟头石碑早就风化得看不清字,塌陷处黑洞洞的,有股子霉味。申大宝跪下来,胡乱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晚辈实在过不下去了,借您点东西救急,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说完,他打开手电,探头往洞里照。这一照不打紧,惊得他差点叫出声——墓室里居然没有棺材,倒像是个地窖,角落里堆着些坛坛罐罐,最奇的是中间有张石桌,桌上趴着个东西。
那东西毛茸茸的,黄澄澄的,竟是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黄皮子(黄鼠狼)!这黄皮子非同寻常,身上披着件破旧但依稀能看出是前清样式的马褂,头上还歪戴着一顶瓜皮小帽。此刻它正闭眼打盹,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申大宝吓得腿软,想跑,却听见那黄皮子竟说起人话,梦呓似的:“你说……我像人吗?”
民间有传说,黄皮子修炼到一定年头,会找人间有缘者“讨封”,若人说它像人,它便能得道;若说它不像,道行就毁了。申大宝哪见过这场面,脑子一片空白,哆哆嗦嗦道:“像……像人。”
黄皮子猛然睁眼,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它咧开嘴,露出尖细的牙齿,似笑非笑:“既然像人,借你些财物,也算人情人往。”
说罢,它尾巴一扫,石桌底下滚出几件物事:一个鎏金酒壶,两只银镯子,还有几枚看不清年号的铜钱。申大宝战战兢兢捡起来,那黄皮子又闭上眼睛,挥挥爪子:“去吧,记住,天亮前下山,莫回头。”
申大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跑出山林。回到家天已蒙蒙亮,他把东西藏好,心里又怕又喜。鎏金酒壶卖给镇上的古董贩子,得了八百块钱——这在当时可是巨款。还了债还剩不少,他置办了些家当,买了新衣裳,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可好景不长。自那以后,申大宝家里就怪事不断。先是养的鸡总莫名其妙少,地上留下一串小脚印。接着夜夜做怪梦,梦里那黄皮子穿着马褂,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家炕头,跟他唠嗑,说的都是前朝旧事,什么光绪年间山里的气候,宣统退位时林子的异象。
最瘆人的是,申大宝发现自己能听懂动物说话了。院里老槐树上的乌鸦吵架,他能听出是为争一只死老鼠;邻居家的狗汪汪叫,他听出来是抱怨主人给食太少。这本事不仅没带来好处,反而搅得他日夜不宁。
他去邻村找顶香看事的刘半仙。刘半仙听了原委,拍腿大叫:“坏了!你这是遇上‘黄仙讨封’,封是讨成了,可它也赖上你了!那黄皮子至少修了三百年,借你口封化成人形,现在要你帮它了结尘缘,它才能彻底得道。”
“啥尘缘?”申大宝懵了。
“它在人间还有未了之事,具体是啥,得问它自己。”刘半仙抽着烟袋,“不过黄仙性子邪性,亦正亦邪。它帮你发财,你也得帮它办事,这叫‘了因果’。要是办不好,它折腾你一辈子。”
当晚,黄皮子果然又入梦来。这次它不再是动物模样,而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穿着那件马褂,戴着瓜皮帽,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申老弟,”它开口,声音尖细,“老夫黄三太爷,在这片山林修行三百二十载。当年有个书生救过我一命,我发愿要报恩。可那书生转世多次,如今不知在何方。你给我封正时,我闻到你身上有他一丝血脉气息——你祖上是不是有个叫申文举的?”
申大宝想起家谱,太爷爷那辈确实有个叫申文举的,正是中举那位。他点点头。
黄三太爷抚掌笑道:“这就对了!你是恩人之后,咱们缘分不浅。帮我找到恩人转世,或者帮他后人解决个大难事,我这因果就算了了。到时另有重谢。”
“我上哪儿找啊?”申大宝苦着脸。
“你身上既有恩人血脉,顺着这根线,自然有机缘。”黄三太爷眯着眼,“这几日你去镇上走走,留意姓冯的人家。”
申大宝将信将疑,第二天还是去了镇上。逛到晌午,在茶馆歇脚,听见旁边桌几个老人唠嗑,说镇西冯老栓家最近倒了大霉,儿子出车祸瘫了,儿媳跟人跑了,留下个三岁孙子,老两口愁得头发全白了。
他心里一动,问清地址寻过去。冯家果然凄惶,三间旧平房,院里晾着尿布,药罐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响。冯老栓是个干巴老头,听申大宝说明来意——当然隐去了黄皮子那段,只说是受先人所托来帮忙——老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家祖上确实姓申,是我太奶奶那辈改嫁带过来的孩子,随了后爹的姓。”冯老栓翻出一本泛黄的族谱,“你看看,这儿记着呢。”
申大宝一看,果然,冯家曾祖那一栏写着“本姓申,名继祖”。按辈分算,该是他太爷爷申文举兄弟那一支的后人。
“这劫数啊,都是命。”冯老栓抹着泪,“可我那儿子才三十出头,孙子还这么小……”
当晚,黄三太爷听申大宝说完,沉吟半晌:“车祸不是意外。镇子往西十里是不是有座老桥?桥头有棵柳树?”
申大宝想了想,确实有,那桥叫“回龙桥”,年头很老了。
“柳树下埋着个枉死的女子,是民国时被负心汉推下河的。你冯家儿子夜路开车经过,冲了她的怨气。要解这事,得挖出骸骨,重新安葬,做场法事。”
申大宝硬着头皮跟冯老栓说了,老冯起初不信,但儿子医药费掏空家底,死马当活马医,真找了几个胆大的后生,趁半夜去挖。果然在柳树根下三尺深处挖出一副骸骨,裹着件破烂的旗袍,旁边还有枚生锈的发卡。
按黄三太爷指示,他们将骸骨迁到向阳的山坡,请和尚念了三天经。说也奇怪,法事做完第二天,医院传来消息,冯家儿子腿有知觉了。又过半月,竟能扶着墙慢慢走。
冯家千恩万谢,要酬谢申大宝。申大宝哪敢要,只说是祖上积德。夜里黄三太爷来了,这次满面红光,那身马褂也变成了光鲜的绸缎袍子。
“因果已了,老夫今日就要真正化形入山修炼了。”它拱手道,“你助我得道,我也不能亏待你。后山往东五里,有棵老松树,树下三尺,埋着我这些年在深山里寻的宝贝,算是谢礼。记住,取宝之后,填好土,烧三炷香,咱们这段缘分就算了啦。”
它顿了顿,又说:“不过申老弟,你记住,外财不富命穷人。你命里该有的富贵,已经给你了;再多的,消受不起,反是祸端。那些宝贝换成钱,够你娶妻生子,安稳度日。剩下的,散给村里孤寡,积些阴德。从此咱们两清,莫再惦记。”
说完,黄三太爷身形渐渐淡去,最后化作一缕黄烟,从窗户缝钻出去,消失在山林方向。
申大宝依言去挖,果然在老松树下挖出个小坛子,里头有七八件玉器,看品相都是古物。他变卖两件,在村里盖了新房,娶了个本分媳妇。剩下的按黄三太爷嘱咐,捐给了村里修路建小学,又常年接济几家孤寡老人。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申大宝再也听不懂动物说话,家里也没了怪事。只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那天,他家门口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一只死山鸡,或是一串野山菇。村里老人说,那是黄仙记着好,年节送点山货报恩呢。
申大宝活到八十多,无疾而终。临终前,他拉着孙子的手说:“人啊,穷死不做贼,饿死不为娼。我当年一念之差,差点走上歪路。可这世间的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记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举头三尺有神明,山精野怪也懂恩怨,何况人呢?”
他咽气那天,有人看见一只硕大的黄皮子蹲在申家房顶,对着灵堂方向,像人一样作了个揖,然后跃进山林,再不出现。
从此,靠山屯多了条规矩:进山不毁庙,遇仙不轻慢,见了黄皮子问话,要么不答,要么说句“像人”,结个善缘。毕竟,这茫茫山林,谁知道藏着多少修行了几百年的老仙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