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送来的精铁,如同久旱后的甘霖,立刻被投入熊熊燃烧的炼铁炉中。然而,期望中顺利的“技术爆炸”并未立刻出现,反而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庄主,这……这精铁质地似乎过于坚硬,与我们之前用的熟铁迥异,锻打时极易开裂。”孙老铁匠满头大汗,指着砧板上一块已经出现细微裂纹的铁料,面带难色。旁边,巨大的水力锻锤还在哐当作响,但工匠们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挫败。
宋应星蹲在一旁,仔细查看着裂纹,眉头紧锁:“姜家所供,乃上等灌钢法所出之钢,性硬而脆。我等沿用锻造软铁之法,火候、力道掌握稍有偏差,便前功尽弃。”他抬头看向张远声,“庄主,此非工匠之过,乃工艺不匹配之故。需得调整炉温,控制锻打次数与力度,慢慢摸索其‘脾性’。”
张远声看着那裂纹,心中并无多少失望,反而升起一股挑战欲。这才是真实的技术升级,不可能一蹴而就。他拍了拍孙老铁匠的肩膀:“无妨,孙师傅,宋先生,此事急不得。这些精铁,就是咱们最好的‘磨刀石’。碎了,重来!摸索出一套适合这等好钢的锻造法子,比直接造出十杆火铳更有价值。需要什么,尽管提。”
他没有责备,反而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和支持,这让原本有些惶惑的工匠们安下心来,重新燃起了斗志。很快,工匠坊里不再是盲目的锻打声,而是多了更多的讨论、测量和小心翼翼的尝试。失败,成了此刻最宝贵的财富。
就在工匠们与精铁较劲的时候,胡瞎子那边,又有了新的收获。
这次的情报并非来自遥远的北方,而是近在咫尺的秦岭东南麓。
“庄主,咱们派往商洛山外围蹲守的人发现了一股溃兵,约莫三四百人,衣甲杂乱,打着‘闯’字旗号,但士气低落,像是被打散了的。”胡瞎子汇报时,眼神里闪着精光,“他们不敢进山,怕被贺一龙吞了,只在山外几个废弃的村子流窜,抢掠度日。”
张远声立刻走到地图前:“具体位置?”
“在这里,黑水峪以东三十里的张家堡,原本是个大寨子,年前被流寇攻破,就荒废了。”胡瞎子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
总务堂内几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赵武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庄主,这可是块送到嘴边的肥肉!三四百溃兵,装备应该比普通流寇强点,正好给咱们新练的兵崽子们见见血!”
李岩却更为谨慎:“溃兵虽士气低落,但困兽犹斗,且数量是我谷内常备兵马近半,不可小觑。其动向亦需查明,是偶然流窜至此,还是另有图谋?”
张远声沉吟片刻,问道:“贺一龙那边有什么反应?”
“咱们的人没发现贺部有大举出山的迹象。看来,贺一龙要么是看不上这点残羹冷炙,要么也是想坐观其变,或者……他在试探我们会不会出手。”胡瞎子分析道。
张远声点了点头。这伙溃兵的出现,如同一块意外的“试金石”,不仅检验着藏兵谷的军事反应能力,也微妙地考验着与贺一龙那脆弱的“默契”。
“这是个机会。”张远声最终做出了决定,“一来,练兵;二来,获取补给;三来,向贺一龙,也向周边所有观望的势力,展示我们的肌肉和底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看向赵武:“赵武,点齐两百精锐,带上两队夜不收,所有的‘破军铳’和两门‘虎蹲炮’。记住,此战首要目标是练胆、检验新战术、缴获物资,减少自身伤亡。力求全歼,若事不可为,击溃亦可。”
“得令!”赵武兴奋地抱拳,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张远声叫住他,“把韩猛也叫上,他的骑兵虽然不多,但用于追击和遮蔽战场正合适。另外,让格物学堂医护班挑几个胆大的学徒,跟着苏婉的人一起行动,建立前线救护点。实战,是最好的老师。”
命令下达,藏兵谷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不同于以往的被动防御,这是他们第一次主动出击,目标明确,计划周详。
赵武和韩猛领兵出发后,谷内的气氛并未放松,反而多了一丝期待的紧张。张远声依旧按部就班地处理各项事务,视察学堂,关注炼铁进度,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思有一部分已经飞到了几十里外的张家堡。
三天后的傍晚,捷报与凯旋的队伍一同归来。
赵武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笑意,身上还沾着点点血污:“庄主,幸不辱命!那帮怂货,看着人多,实际上就是一盘散沙!咱们先用夜不收摸清了他们的布防和哨位,半夜用‘虎蹲炮’轰了他们聚集的祠堂,趁乱用‘破军铳’轮番齐射,还没等贴近白刃战,就垮了!”
韩猛在一旁补充,语气中带着对赵武部战斗力的赞许:“赵指挥使的步兵正面压迫力极强,铳声如雷,队列如山。末将率骑兵在外围游弋,截杀了数十名企图逃跑的头目。此战,斩首一百七十余级,俘获青壮溃兵一百二十人,其余溃散。我方仅轻伤七人,无人阵亡。”
缴获的物资也相当可观:各类破烂但能修复的刀枪弓弩上百件,皮甲二十多副,甚至还有十几匹骡马和一批抢掠来的粮食布帛。
更重要的是,通过审讯俘虏,得知这股溃兵果然是从刘宗敏部分裂出来的,因为不满上头克扣粮饷,又惧怕与清兵交战,索性当了逃兵,想钻进秦岭避难,却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庄主,那些俘虏怎么处置?”赵武问道。
张远声看着校场上那些垂头丧气、面有菜色的俘虏,略一思索:“甄别一下,有血债、恶习难改的,按《约法》公审处置。剩下的,愿意留下的,打散编入劳役队,观察后用其长;不愿意的,收缴兵器,发放几天口粮,让他们自寻生路去。”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另外,把这次缴获的那面最完整的‘闯’字旗,和两颗罪大恶极的头目首级,给商洛山的贺大王送过去。就说,我部清理门户,惊扰贺大王虎威,特此致歉,并送上薄礼。”
这份“薄礼”送出不久,贺一龙那边便传来了新的口信,语气比之前热络了许多:
“张团练果然快人快事,手段利落!这份‘礼’,俺老贺收下了!往后这商洛山周边,有啥不开眼的毛贼,团练尽管出手,俺绝无二话!药材交易的事儿,好说!”
看着这份口信,李岩抚须微笑:“经此一事,贺一龙当知我辈非是空谈之人,亦非怯战之辈。这‘互不侵犯,遥相呼应’之局,算是初步立住了。”
张远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一次小规模的清剿行动,不仅锻炼了队伍,获得了物资,更稳固了外部环境。这块“试金石”,检验出的结果是良性的。
他听到窗外工匠坊方向,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富有节奏的清脆锻打声。看来,那些坚硬的“磨刀石”,也正在被逐渐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