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老宅庭院里的石榴树落尽了最后几片叶子。
陈兰兰的咳嗽声从卧室传来,不重,但持续,像秋雨敲打窗棂的节奏。
诛皎放下手中的报纸,轮椅转向卧室方向。
护工刘姨正端着温水从里面出来,见到诛皎,轻轻摇了摇头。
“刚咳了一阵,喝了点枇杷膏,现在躺下了。”
诛皎点点头,自己转动轮椅的轮子。
门槛处有小小的斜坡,是诛华上个月特意请人做的,为了让父亲的轮椅能自由进出每一个房间。
卧室里光线柔和。
窗纱半掩,滤掉了秋日过于明亮的阳光。
陈兰兰靠在垫高的枕头上,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依然清亮。
她看到诛皎进来,嘴角微微上扬。
“吵到你看报了?”
诛皎的轮椅停在床边,伸手握住妻子的手。
“报纸什么时候都能看。”
他的手很暖,陈兰兰的手却有些凉。
“刘姨说你不肯吸氧。”
“那东西罩在脸上,闷得慌。”陈兰兰轻声说,“我就是气管有点老毛病,不碍事。”
诛皎没有坚持,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
床头柜上摆着几瓶药,还有一台制氧机,安静地立在角落,像一位随时待命的卫士。
“今天想听什么?”诛皎松开手,从床头拿起那副老花镜。
陈兰兰想了想。
“读读国际版吧。好久没关心外面的事了。”
诛皎展开报纸,找到国际新闻版。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带着九十岁老人特有的沉稳。
“……欧洲疫情出现反复,多国重启限制措施……”
读到一半,陈兰兰轻轻咳嗽起来。
诛皎立即停下,看向妻子。
陈兰兰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但诛皎已经放下报纸,按响了呼叫铃。
刘姨很快进来,熟练地帮陈兰兰调整姿势,轻拍后背。
咳声渐渐平息。
“还是吸会儿氧吧。”诛皎的声音很温和,但不容拒绝。
这次陈兰兰没有反对。
刘姨帮她戴好鼻氧管,调节好流量。
轻微的嘶嘶声在房间里响起,像某种宁静的背景音。
“继续读吧。”陈兰兰说,声音因为吸氧而清晰了些。
诛皎重新拿起报纸,但换了个版面。
“……国内旅游业逐步复苏,中秋国庆假期出游人次预计将达……”
“这个好。”陈兰兰轻声说,“大家都该出去走走,透透气。”
诛皎从报纸上方看了妻子一眼。
他知道,陈兰兰是在为那些因为疫情困在家里的人高兴。
读报声继续。
偶尔,陈兰兰会插一句话。
“记得咱们第一次去北京,是1965年吧?”
“嗯,你去参加全国妇女代表大会。”
“那时候长安街还没现在这么宽。”
“是啊,路边的树都还是小树苗。”
简单的对话,在房间里轻轻流淌。
像溪水漫过卵石,不急不缓。
报纸读完时,已近中午。
阳光移到窗台,照亮了那盆兰花。
是诛皎去年从空间移出来的,养在普通的陶盆里,却开得格外好。
“该吃饭了。”刘姨端着餐盘进来。
清淡的粥,几样小菜,还有一小盅炖了四个小时的汤。
陈兰兰想自己坐起来,但手臂有些使不上力。
诛皎示意刘姨扶住妻子,自己推动轮椅靠近,将枕头垫到她背后。
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很仔细。
像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你也去吃吧。”陈兰兰对诛皎说。
“等你吃完。”
诛皎接过刘姨手里的碗,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
温度合适了,才递到妻子嘴边。
陈兰兰看着他,忽然笑了。
“笑什么?”
“想起你喂孩子吃饭的样子。”陈兰兰慢慢咽下粥,“也是这样,吹了又吹,生怕烫着。”
诛皎也笑了。
“华子小时候最皮,吃顿饭跟打仗似的。”
“玥儿乖,就是挑食。”
“兴儿最好喂,给什么吃什么。”
一勺,一勺。
回忆随着粥的热气,在房间里袅袅升起。
饭吃到一半,诛皎的腿有些麻。
他稍稍调整坐姿,轮椅发出轻微的声响。
陈兰兰立即察觉到了。
“你去吃饭吧,让刘姨来。”
“没事。”
诛皎继续手里的动作,直到碗见了底。
然后是汤。
汤很清,能看见底部的食材。
“这是什么汤?”陈兰兰问。
“百合炖雪梨。”刘姨在旁回答,“按诛老写的方子做的。”
陈兰兰看向丈夫。
“你什么时候会炖汤了?”
“去年跟营养师学的。”诛皎说,“你气管不好,这个润肺。”
汤喝得很慢。
每一口,陈兰兰都要细细品味。
不是品汤的味道。
是品这份心意。
饭后,陈兰兰有些倦了。
诛皎帮她取下鼻氧管,调整好枕头的高度。
“睡会儿吧。”
“你陪我坐会儿。”
诛皎的轮椅停在床边不动了。
他握住妻子的手,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
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诛皎没有动。
他就那样坐着,看着妻子睡着的容颜。
九十岁的脸,松弛的皮肤,深深浅浅的皱纹。
但在诛皎眼中,依然是那张让他心动了一辈子的脸。
阳光在房间里缓缓移动。
从窗台移到地板,从地板移到床脚。
刘姨轻手轻脚进来,想推诛皎去吃饭。
诛皎摇摇头,示意她将餐车推过来。
他在床边吃了简单的午饭。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吃完饭,诛皎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
很旧的相册,封面是合作社时期常见的暗红色人造革。
他翻开第一页。
黑白照片。
两个年轻人,站在百家镇合作社的牌子前。
那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诛皎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陈兰兰年轻的脸。
十八岁,笑得有些羞涩,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第二页,是结婚照。
简单的布景,两人都穿着中山装,胸前别着大红花。
第三页,第一个孩子出生。
诛华躺在襁褓里,小小的脸皱成一团。
一页一页。
孩子们长大,企业壮大,时代变迁。
照片从黑白变成彩色,从模糊变成清晰。
不变的是,几乎每一张都有两个人。
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翻到最后一页,是去年九十寿辰时的云庆生截图。
两人坐在石榴树下,身后是满树红果。
诛皎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合上相册。
放回抽屉。
陈兰兰睡了一个多小时。
醒来时,看到丈夫还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
“你没去休息?”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不困。”
诛皎放下书,帮她坐起来。
“几点了?”
“三点多。”
“那你该去散步了。”陈兰兰说,“医生说你每天得活动。”
“今天不去了。”
“去。”陈兰兰的语气温和却坚定,“我让刘姨推我在窗边看你走。”
诛皎看着妻子,终于点头。
刘姨推着陈兰兰的轮椅来到窗前。
诛皎自己转动轮椅,出了卧室,穿过客厅,来到庭院。
秋日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
他在庭院里慢慢绕圈。
一圈,两圈。
不时抬头,看向卧室的窗户。
陈兰兰就在那里,靠在轮椅里,静静看着他。
隔着玻璃,两人的目光相遇。
没有挥手,没有微笑。
只是看着。
像七十年来无数次那样,知道对方在那里,就安心。
散步回来,诛皎的身上带着阳光的味道。
“外面凉吗?”陈兰兰问。
“不凉,正好。”
刘姨端来下午的药。
大大小小七八种,按时间顺序摆好。
陈兰兰看着那些药片,轻轻叹了口气。
“吃得比饭还多。”
“吃了才能好好吃饭。”诛皎递过水杯。
每一粒药,他都看着妻子咽下。
然后是一小块冰糖。
陈兰兰最喜欢的,老式的那种冰糖。
含在嘴里,慢慢化开。
“甜。”她说。
“甜就好。”
傍晚时分,孩子们陆续来了。
诛华先到,手里提着母亲爱吃的藕粉。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陈兰兰笑着,“就是你爸,非让我吸氧。”
诛华看向父亲。
诛皎点点头:“该吸就得吸。”
诛玥带着自己烤的饼干来了,少糖少油,适合老人。
“妈,您尝尝,按您教我的方子做的。”
陈兰兰尝了一小块。
“嗯,是这个味。”
诛兴最后一个到,从航天基地直接赶回来,身上还穿着工作服。
“爸,妈,今天卫星测试一切顺利。”
“那就好。”陈兰兰看着小儿子,眼中满是骄傲,“去换身衣服,别着凉。”
一家人聚在卧室里,说了会儿话。
声音都不大,怕吵到病人。
但房间里的气氛,温暖得像冬日围炉。
晚饭是大家一起吃的。
在卧室隔壁的小厅里,餐车推过来,围坐在一起。
陈兰兰吃了小半碗粥,几口菜。
“饱了。”她说。
“再喝点汤。”诛皎盛了半碗汤。
陈兰兰接过,慢慢喝完。
饭后,孩子们收拾碗筷。
诛皎推着陈兰兰回到窗边。
天色渐暗,庭院里的灯亮了起来。
“你看。”陈兰兰指着窗外,“石榴树结果子的时候,我就想,今年又能给你做石榴汁了。”
“明年再做。”
“明年……”陈兰兰顿了顿,“明年还能做。”
诛皎握住她的手。
很紧。
夜色完全降临。
孩子们告辞离开,说明天再来。
刘姨帮陈兰兰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睡衣。
诛皎坐在床边,等一切就绪。
“你也去睡吧。”陈兰兰说。
“等你睡着。”
陈兰兰躺下,闭上眼睛。
诛皎没有关灯,留了一盏小夜灯。
昏黄的光,柔和地照亮床头一角。
过了很久,陈兰兰轻声说:“你还在吗?”
“在。”
“唱首歌吧。”
诛皎愣了一下。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唱过歌了。
“唱什么?”
“就唱……当年在合作社,你教大家唱的那首。”
诛皎想了想。
然后,轻轻哼起调子。
声音很低,有些沙哑,跑调了。
但陈兰兰听着,嘴角扬起微笑。
哼着哼着,诛皎停下来。
“后面的忘了。”
“没关系。”陈兰兰睁开眼睛,看着他,“记得开头就好。”
两人对视着。
夜很静。
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睡吧。”诛皎说。
“嗯。”
陈兰兰重新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很快睡着了。
呼吸均匀,平稳。
诛皎又坐了很久。
直到确认妻子睡熟了,才缓缓转动轮椅,离开卧室。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而是来到书房,坐在书案前。
摊开一张纸。
拿起毛笔。
墨在砚台上研开,黑得像深夜。
笔尖落下,写下一行字。
“戊戌年秋,妻病,侍疾于榻侧。”
停顿片刻,继续写。
“昼读报,夜伴眠,一如少年时。”
写完,放下笔。
他看着那些字,看了很久。
然后,将纸折起,放进抽屉。
轮椅转动,回到卧室。
他在妻子床边停下,静静看着熟睡的人。
小夜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诛皎伸出手,轻轻理了理妻子额前的白发。
动作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
就这样,在夜色中,静静坐着。
窗外,秋虫最后的鸣叫渐渐歇了。
月亮升起来,清辉洒满庭院。
石榴树光秃秃的枝丫,在月光下画出疏朗的影子。
像岁月本身,简洁,深沉,直抵本质。
而卧室里,两个老人,一坐一卧。
手牵着手。
在时间的长河里,静静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