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谷雨生。
在大都南城开着一间小刻坊,专给人刻印私人文集、佛经,偶尔也接点墓志铭的活儿。
日子清苦,但饿不死。
我的手艺是祖传的,一把刻刀在我手里,能让木头开花,让石头说话。
至少,在遇到那块梨木板之前,我一直这么以为。
那是元统二年的一个秋雨夜。
坊门被敲响时,我正就着昏黄油灯,修补一副《金刚经》的旧版。
敲门声很急,但力道却轻,噗噗的,像湿透的鸟儿在扑腾。
我拉开门闩,一股阴湿的冷气卷着腐烂的树叶味先挤了进来。
门外站着个男人,全身裹在昂贵的玄色织金缎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过分尖削、毫无血色的下巴。
他怀里紧紧搂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刻字?”我侧身让他进来,雨丝斜打在脸上,冰凉。
他不搭话,径直走到我工作台前,油灯的光跳了一下。
他把布包小心翼翼放在台上,解开系绳。
里面是一块木板,颜色沉暗,纹理细密如涟漪,是上好的百年棠梨木。
但吸引我目光的,是板上已经刻好的字。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字体。
非隶非楷,非行非草。
笔画扭曲盘绕,尖角突兀,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戾劲儿。
更怪的是,这些字并非阳刻凸起,也非阴刻凹陷,而是“嵌”在木板纹理里的。
像是木头自己长出了这些字,又像是有人把熔化的黑铁灌进了木头的血脉,冷却后与之融为一体。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
指尖触到的瞬间,我猛地缩了回来!
冰凉!
不是木头的凉,是那种隆冬时节摸到铁井栏、一下子粘掉一层皮的透骨冰寒!
而且,那些笔画边缘,竟有一种极其细微的、活物蠕动般的触感!
我再看指尖,沾了一层极淡的、灰白色的粉末,像是腐朽的骨殖。
“这板……”我喉咙发干,“这字,谁刻的?”
斗篷下传来声音,干涩沙哑,每个字都像沙砾在摩擦:“你不需知。照着这版,原样复刻十副。一字不可差,一笔不能改。”
他放下一锭金子,沉甸甸的,在灯下闪着冷光,足够我吃三年。
“多久?”我盯着那金子,又看看诡异的板子,心里打鼓。
“明晚子时,我来取。”他顿了顿,兜帽似乎转向我,“刻时,需净手焚香,独自一人。莫读出声。”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却像冰锥扎进我耳朵。
他走了,像一道影子滑入夜雨。
坊里只剩我和那块板。
油灯的光照在那些扭曲的字上,阴影随着火苗晃动,那些笔画仿佛也在跟着扭动、伸展。
我凑近细看,试图辨认内容。
既非佛经,也非道藏,更不是诗词歌赋。
语句颠三倒四,意义支离破碎,但莫名地,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梁骨慢慢爬上来。
“阴牖开……瞳莫回……筋作弦……皮为扉……”
我不知不觉默念出了几个能勉强拼凑出的词。
刚念完,后颈的汗毛“唰”地全立了起来!
工作台下的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缩了回去!
我举灯照去,只有潮湿的地面和堆放的木屑。
是错觉吧。
我洗了手,点了三支劣质线香。
烟气袅袅,非但没有宁神,反而让那些扭曲的字在烟雾中更加迷离鬼祟。
我拿起刻刀,选了块同样质地的棠梨木坯,深吸口气,开始临摹第一个字。
刀尖触木的瞬间,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刻木的“沙沙”声。
是极其微弱、极其尖细的……呻吟?
从木头深处传来?还是从我脑子里?
我停住刀,声音就没了。
再下刀,那若有若无的呻吟又出现了,还夹杂着细微的“咔吧”声,像是什么极脆的东西在慢慢裂开。
我硬着头皮,全神贯注于刀刃的走向。
这字的结构太邪门了!
每一条弧线都违背常理,每一个转折都别扭至极,像是在强迫刀具和木头做出它们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角度。
刻到第三笔时,我的食指指腹突然一阵刺痛!
抬手一看,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
可我根本没碰到刀刃!
血珠滴落在正在雕刻的木板上,“嗤”地一声轻响,竟被木头吸了进去!
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小点,迅速变黑,成了那怪异笔画的一部分!
而我原本要刻的那笔,似乎……自己完成了一点?
我骇然盯着木板和伤指。
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旁边那块原版上的同一个字,它的笔画似乎……微微膨胀了一下?
像吃饱了东西的虫子!
我吓得差点扔掉刻刀!
盯着那两副板子看了半晌,再无动静。
是眼花了,累了吧。
为了那锭金子,我咬牙继续。
那一夜,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工时。
刻刀总像自己在滑动,木头时而硬如铁石,时而软似腐泥。
那细碎的呻吟、哭泣、咀嚼声断断续续,一直萦绕在耳边。
更可怕的是屋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我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油灯的光缩成一小团惨蓝。
而我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墙上,轮廓边缘竟然在微微波动,像水中的倒影。
我猛回头,影子当然跟着动。
可当我转回头继续刻时,总觉得墙上那静止的影子……脖子扭动的角度,好像比我刚才更大一点?
鸡叫头遍时,我勉强刻完了一副。
人几乎虚脱,手脚冰凉,眼窝深陷。
再看那新刻出的板子,上面的字迹居然和原版一模一样,甚至那股子邪戾的“神韵”都分毫不差。
而原版木板,颜色似乎更暗沉了,那些“嵌”在里面的黑字,隐隐泛着一层油腻的光。
我再也支撑不住,和衣倒在角落的草铺上,瞬间坠入黑暗。
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条无比狭窄的巷道里奔跑,两边不是墙,是无数摞起来的、刻满那种扭曲文字的木板。
木板里伸出无数苍白溃烂的手,抓挠着我的衣服和皮肤。
前面有光,我拼命跑。
终于冲出巷口,却猛地刹住脚。
脚下是万丈深渊,对面站着那个斗篷客。
他慢慢掀开了兜帽。
里面……没有脸。
只有一团更加浓稠的黑暗,黑暗中,缓缓浮现出几个蠕动的大字,正是我刻的那种!
我想叫,却发不出声,直直坠向深渊!
我尖叫着惊醒,浑身冷汗。
天已大亮,秋阳透过窗纸,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
昨夜的一切,仿佛真是个噩梦。
但工作台上,一原版,一新刻,两块板子静静躺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我看着自己完好无损却隐隐作痛的食指,看着墙角那锭金子。
恐惧和贪婪在心里打架。
最终,贪念赢了。
我安慰自己,不过是种没见过的异域文字,客户古怪点罢了,刻完拿钱,此生不见。
白天我补觉,日头偏西才起来。
吃了点冷粥,看着剩下的九副任务,头皮发麻。
但金子烫手,也烫心。
我决定换个法子。
我用薄纸覆在原版上,小心拓印下所有文字,再对着拓片刻。
这样至少不用一直盯着那邪门的原版。
拓印很顺利,那些字清晰地印在纸上。
可当我开始对着拓片刻第二副时,怪事又来了。
刻刀下的呻吟声更清晰了!
还多了黏腻的、仿佛血肉剥离的声音!
油灯的光又开始诡异地收缩。
而且,我无意间扫了一眼那张拓片。
拓片上的一个字……好像和我刚刚刻完的那个字,有点不一样?
笔画末端,多了一道极细的分叉?
我心头猛跳,拿起原版对比。
果然!原版上那个字的笔画末端,也多了同样分毫的分叉!
这字……它会自己生长?变形?
我拓印时,它还是一个样子,等我刻完,它竟同步变成了新的样子?
那我现在刻的,到底算什么?永远追不上的影子?
恐惧彻底攫住了我。
这不是刻字!
这是在喂养某种东西!
用我的专注,我的技艺,甚至……我的血气?
我想起昨夜被木头吸收的血滴。
看着指腹上那已然消失的伤口痕迹,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我真的受伤了吗?还是那木板从我这里“取”走了点什么?
我冲向门口,想逃出去,把这两块鬼板子和金子都扔进河里!
手刚碰到门闩,昨夜那斗篷客干涩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明晚子时,我来取。”
我仿佛看到他那没有面孔的兜帽黑暗。
如果我完不成,或者毁了板子……
他会怎么做?
那锭金子此刻像块冰,烙在我的胸口。
逃?我能逃到哪里去?他找到我很容易。
报官?怎么说得清?板子上的字,官老爷恐怕看一眼就得把我当妖人抓起来。
我背靠门板,滑坐在地,喘着粗气。
良久,我慢慢爬了起来。
眼中只剩下狠劲。
妈的,不就十副板子吗!
刻!
赶紧刻完,赶紧送走这瘟神!
之后老子立刻关店,离开大都,躲得远远的!
我像个疯子一样,不再去听那些怪声,不再看影子的变化,强迫自己只专注于手中的刀和木。
麻木地刻,机械地刻。
一副,两副,三副……
屋里的温度低得哈气成霜。
油灯的光缩得只有豆大,绿幽幽的。
我的影子投在满墙的刨花和半成品上,被分割得支离破碎,那些碎片仿佛在各自蠕动。
我的手指不知何时又多了几道小口子,血珠无一例外被木板吸走。
刻到第七副时,我一阵头晕目眩,恶心得想吐,像是大病了一场,元气被抽空。
而工作台上,并排摆放的七副新刻板,加上原版,那上面的扭曲文字,竟然在微微发光!
不是反光,是它们自己在散发一种污浊的、暗绿色的荧光!
笔画扭曲盘绕,像一窝冬眠惊醒的毒蛇!
我瘫在椅子上,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
视线模糊中,我看到那八块木板上的荧光文字,光芒流转,渐渐同步,一明一暗,如同……呼吸。
一种低沉的呢喃开始在狭小的刻坊里回荡。
不是来自任何一块木板,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墙壁里,从地缝中,从每一件工具的阴影里渗透出来。
呢喃的内容,正是板上那些颠三倒四的语句!
它们在被齐声“诵读”!
而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嘴唇也在不由自主地翕动,无声地跟着念!
“阴牖开……瞳莫回……”
不!不能念!
斗篷客警告过!
我死死咬住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我短暂清醒。
我猛地抓起桌上冰冷的铜镇纸,狠狠砸向最早的那块原版!
“砰!”
一声闷响,不是木头碎裂的声音,更像是砸在了坚韧的皮革上!
铜镇纸被弹开,原版木板纹丝不动!
反倒是上面那些发光的字,骤然一亮!
呢喃声瞬间变成尖锐的、充满恶意的嘶啸!
墙上的影子碎片全部炸起,如同暴怒的黑色海葵!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向门口。
手刚抬起,还没碰到门闩,“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子时到了。
一道裹在玄色织金缎斗篷里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堵住了唯一去路。
兜帽下的黑暗,正对着我。
“十副。”干涩沙哑的声音响起。
“只……只刻了七副……”我牙齿打颤,缩在墙角。
斗篷客缓缓“看”向工作台上那八块呼吸般明灭的木板。
“无妨。”他居然这么回答,“七副,已堪一用。”
他走进来,反手掩上门。
那动作轻柔,却让我彻底绝望。
他走到工作台前,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轻轻抚过那摞木板。
在他触碰下,木板的荧光迅速暗淡下去,呢喃嘶啸也平息了。
“手艺不错。”他像是在评价一件普通货物,“血食亦足。”
血食?!
我猛地看向自己莫名出现伤口的手指。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板上刻的又是什么?”我崩溃地嘶喊。
斗篷客缓缓转向我,兜帽的黑暗似乎加深了。
“此乃‘魂楔之章’。”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形容的、非人的回响,“散则为咒,聚则成钥。”
“钥?开什么的钥?”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刻字之时,可觉有物噬咬神魂?可见影动异常?”
我拼命点头,又摇头,恐惧得说不出话。
“那便对了。”他喉间发出“喀”的轻响,似在笑,“因你刻下的每一笔,皆在喂养‘彼方’之影。你所失之血气神念,皆成牵引之丝。”
他抬起一只手,指向我的影子。
墙角,我那被拉长扭曲的影子,此刻竟然……没有随着我的动作而动!
它自己站在那里,轮廓边缘剧烈地波动着,像沸腾的沥青!
更恐怖的是,影子的“头部”位置,慢慢裂开了一道缝,如同那些扭曲文字的笔画!
“看,它已半饱,将醒未醒。”斗篷客的语气近乎陶醉。
我彻底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刻字生意!
我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和血肉当祭品,雕刻召唤或者喂养某种影子怪物的媒介!
“为……为什么选我?”我绝望呜咽。
“祖传刻工,神魂专注,气血虽衰未竭,最宜为引。”他顿了顿,“且你坊中历代积累的木气、印痕、残魂碎念,皆是上好温床。”
原来我家这世代经营的刻坊,早就被盯上了,成了滋养这邪物的窝!
“你……你要用它们做什么?”我看着那七副新刻板,它们此刻安静得像棺材。
“开门。”斗篷客言简意赅,“开一扇‘门’。一扇让‘彼方’之物,得以更切实触碰此世的‘门’。七副‘魂楔’,布于七处,足以在此地撕开一道短暂缝隙。”
他弯腰,开始仔细地收拾那些木板,用原来的布包好。
“届时,尔等皆为门扉之基,永恒侍奉。”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晚月色不错。
永恒侍奉?像我的影子那样?
不!
绝对不!
极致的恐惧到了尽头,反而催生出疯狂的勇气。
反正都是一死,不如……
就在他抱起布包,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我做出了这辈子最大胆、最不计后果的举动。
我猛地扑向工作台,不是抢木板,而是抓起我用来给木板抛光的那罐桐油,狠狠砸在地上!
陶罐碎裂,粘稠的桐油流了一地。
同时,我一把扫倒油灯!
豆大的火苗落在浸透桐油的地面,“轰”的一声,烈焰瞬间窜起,将我和他,还有那个布包,全部卷入其中!
“找死!”斗篷客发出一声非人的怒嚎,不再是干涩人声,而是多种尖锐嘶鸣的混合体!
火焰舔舐着他的斗篷,竟发出烧灼湿皮革的嗤嗤声和恶臭。
他怀中的布包也开始冒烟,里面的木板在火焰中“噼啪”作响,那些扭曲的文字仿佛活物般在火光中挣扎扭动,发出刺耳的、直击灵魂的尖啸!
我的衣服也烧着了,皮肉剧痛。
但我知道,机会只有一瞬!
我忍着灼痛,扑向他怀中的布包,用尽全身力气抢夺!
火焰让我们视线模糊,动作变形。
争夺中,布包散开,七八块燃烧的木板四散飞溅!
一块正砸在我胸口,火焰灼皮蚀骨,上面那滚烫的、仿佛在熔化的扭曲文字,几乎要烙进我的血肉!
我惨叫一声,却死死抓住另一块飞向门口的板子,用尽最后力气,将它扔向门口水缸!
“嗤——!”
燃烧的木板淹入水中,冒出滚滚白烟。
几乎同时,其他落地的木板,还有斗篷客身上,火焰猛地向上一窜,发生了某种剧烈的、看不见的冲突!
我仿佛听到无数玻璃碎裂的声音,以及一声充满了无尽怨毒与不甘的、非人的悠长惨嚎!
火焰突然熄灭了。
毫无征兆,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灭。
刻坊里一片漆黑,弥漫着桐油、焦臭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烧焦指甲般的恶心气味。
我瘫在滚烫的地上,胸前剧痛,意识模糊。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无数虫子在爬。
还有液体滴落的“嗒、嗒”声。
月光从门缝漏进一点。
我看见那个斗篷客蜷缩在墙角,斗篷焦黑破碎,露出下面……
那根本不是人的身体!
而是一团不断蠕动、试图重新凝聚的浓稠黑影!
黑影中,偶尔浮现出半个扭曲的文字,又迅速溃散。
他失败了。
布包里的“魂楔”被火烧水浸,破坏了完整性,那股“聚则为钥”的力量反噬了他自己。
那“嗒嗒”滴落的,是黑影融化般的黑色粘液。
它似乎“看”了我一眼,那黑影中心两点猩红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恶毒。
然后,整团黑影“流”进了地板的缝隙,消失了。
只留下一滩逐渐凝固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污渍。
我挣扎着爬向门口,用头撞开门,滚到冰冷的街道上。
夜风一吹,我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已躺在隔壁好心的胡大夫家。
胸口的烧伤包扎好了,据说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奇怪的是伤口形状隐约像个扭曲的字。
我躲在家里养了三个月伤。
刻坊彻底烧毁了,连同里面所有未完成的“魂楔”木板,还有那块原版。
官府来查过,定为失火,不了了之。
那锭金子,也在火中消失了。
只有我胸口这个丑陋的、仿佛在隐隐蠕动的伤疤,证明那一切不是噩梦。
我的身体渐渐恢复,但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我再也拿不起刻刀。
一碰刀具,手指就钻心地疼,眼前就会出现那些扭动的文字和燃烧的黑影。
我对光线和影子变得极度敏感。
阳光下,我的影子似乎总比别人的淡一点,轮廓偶尔会不自然地模糊一下。
而在烛光或油灯下,我有时会瞥见,墙壁或地面上,除了我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两道极淡的、不属于任何实物的扭曲阴影,一闪即逝,像残存的墨迹。
最可怕的是夜晚。
我常常在半夜惊醒,感觉有东西在黑暗的角落“注视”着我。
耳边偶尔飘过一丝极细微的、如同木板摩擦般的呢喃。
我知道,那扇“门”虽然没被彻底打开,但裂缝或许已经存在。
“彼方”的东西,有些碎片可能已经漏了过来,徘徊不去。
而我,这个曾经的“刻工”和“血食”,身上恐怕已经打下了某种标记,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我离开了大都,隐姓埋名,在南方一个小镇苟活。
靠给人抄写书信糊口,字迹工整,却再无情韵。
我害怕黑夜,害怕独处,害怕一切刻痕与纹理。
但我知道,我逃不掉。
那个斗篷客,或者那团黑影,也许还在某个角落凝聚。
那些散落的、未被彻底毁掉的“魂楔”碎片,或许还在影响着什么。
每当月黑风高夜,我总忍不住看向窗外最深沉的黑暗。
仿佛能听到,有什么东西,正用指甲,或者别的什么,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刻”着那些永无尽头的、噬魂的谣曲。
而我胸口的伤疤,总在此时,隐隐发烫。
我活了下来。
但有些夜晚,当我对着铜盆里的水看自己的倒影时,会发现,水中的影子,嘴角似乎会对我……缓缓咧开一个熟悉的、扭曲的弧度。
那弧度,像极了棠梨木板上,第一个字的起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