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暗卫引着赵指挥使从偏门小路悄然潜入,绕开神道,避过所有可能有人值守之处,来到了秦王养伤的营房。
眼前的赵指挥使头戴斗笠,一身粗布衣衫,全无半分京畿卫指挥使的威严气度,倒像个寻常的农家汉子。
他一进门,便“噗通”一声重重跪下。
秦王躺在榻上,额裹厚纱,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半阖,气息奄奄,俨然一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
演的……真像。
谋士在心底暗叹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默默退至榻边,垂手侍立。
“王爷。”赵指挥使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秦王闻声,虚弱地扫了他一眼:“原来是赵指挥使啊。”
“赵指挥使是大忙人,怎有闲暇……来见本王了?”
赵指挥使开门见山,姿态放得极低:“罪臣……来向王爷请罪。”
秦王故作疑惑:“请罪?”
“你……何罪之有?”
赵指挥使“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恭敬又卑微道:“罪臣……不该在王爷派人传召时,故意避而不见。”
秦王:“避而不见?”
“你府上管家不是说……你带着麾下一支京畿卫入山拉练去了吗?”
“京畿卫护卫京城安危,一刻不能松懈,此乃正事中的正事……本王,可以理解。”
赵指挥使表现得极度坦诚:“是罪臣欺瞒了王爷。”
“罪臣从小小兵卒一步步爬上来,向来是趋利避害,胆小怕事。明明王爷对罪臣有救命大恩,罪臣却始终不敢表态,忘恩负义,是罪臣的错。”
秦王故作恍然:“原来如此。”
“只是,你这话……说得太重了。”
“去岁那事,不过是本王举手之劳。”
“说起来,你并不欠本王什么。反倒是本王强求于你,倒显得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味了。”
可这话落在赵指挥使耳中,只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不欠?
若真不欠,为何要派暗卫屠他满门?
若真不欠,为何要掳他老母幼子?
若真不欠……
他现在又何必跪在这里,像个摇尾乞怜的狗,说着这些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王爷仁慈,”赵指挥使咬牙,“可罪臣……不能忘恩。”
“所以罪臣今日来,除了请罪……”
“还想厚着脸皮,求王爷再救罪臣一次。”
“王爷,罪臣家中……昨夜遭了贼,妾室儿女皆殒命,老母和幼子……不知所踪。”
秦王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虚弱得快要断气的模样:
“贼?”
“可……可曾报官?”
“报了。”赵指挥使答,“京兆尹已经派人去查了。”
“那……那就好。”秦王温声宽慰:“你放心,上京城乃天子脚下,定能将贼人绳之以法。”
“罪臣……也是这么想的。”赵指挥使缓缓道,“可罪臣担心,那贼人若抓不到,家母和幼子就回不来了。”
“所以,罪臣斗胆想求王爷帮个忙。”
秦王搭在榻边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你想让本王……帮什么忙?”
“求王爷……”赵指挥使忽然又重重磕了个头,“求王爷派几个人,帮罪臣找找家母和幼子。”
“你啊你……”秦王缓缓摇头,叹息一声,满是无奈与疲惫:“你可知本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本王先是遭了父皇厌弃,昨夜又在母后陵前撞碑,身受重伤……”
赵指挥使缓缓抬起头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那不是恨,亦非痛楚,而是一种彻底抛却尊严与一切后,剩下的赤裸裸、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和被吓破了胆的顺从。
这样的目光,反倒诡异地取悦了秦王,也让秦王暗自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自己的法子是有用的!
若非中途出了意外,他的谋划……本该大获成功!
赵指挥使说道:“罪臣知道,王爷如今处境艰难。”
“可罪臣……已走投无路。”
“王爷若能帮罪臣这一次……”
“从今往后,罪臣就是王爷脚下的一条狗。”
“您指东,罪臣绝不往西。您让咬谁,罪臣便扑上去撕碎谁的喉咙。”
“这条命,这颗心……全是王爷的。”
秦王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你这话……又说得太过了。”
“狗?”
“本王现在连自己都护不住,哪还有力气……养狗?”
“不过,你与本王终究有旧交,既开口求到这儿……”
“于情于理,本王都该帮你。”
“若袖手旁观,本王……过意不去。”
赵指挥使适时的感激涕零:“王爷……罪臣谢王爷恩典!”
“先别急着谢。”秦王又补了一句,语气慎重,“你也清楚,本王眼下……自身难保。能帮你的,实在有限。”
“本王会派几个人,暗中帮你查查。但能不能查到,查到之后又能否把人救回来……本王不敢保证。”
赵指挥使深深垂下头:“王爷肯帮忙,罪臣……已不胜感激。”
“哪怕救不回来,只要确定他们安好便足够了。”
“还有,王爷眼下的处境再艰难,也不过是龙困浅滩,早晚有一日,遇风雨,扶摇直上九万里。”
秦王道:“想不到赵指挥使农户出身,说起话来……竟还这般有读书人的气韵。”
听得他,通体舒畅。
赵指挥使心下掠过一股浓浓的苦涩。
是,他是农户出身。
少时终日与黄土庄稼为伴,后来不甘一生困于田间,凭着股蛮力从军,做了个最末等的小卒。
在人前,他谄媚逢迎,卑躬屈膝,只求上官能多看一眼,给个机会。
在人后,他披星戴月地苦练拳脚,生怕机会来了,自己却握不住。
他一点点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又觉得,得识字,得读书。否则,永远也融不进那个他渴望不可及的圈层。
吃力学字,不要命地操练,一有剿匪的差事,他便抢着去。
终于,他成了京畿卫里的一名指挥使。
可如今,高高在上的秦王不过一个念头,便让他家破人亡。
半生辛苦,顷刻间成了天大的笑话。
亲人的尸首仿佛也在无声地说。
看吧,若早认了命,何至于此。
看吧,人是享受不到命运注定之外的任何甜头的。
多尝了多少,就得偿还多少。
赵指挥使语气谄媚:“是罪臣瞧着读书人受人尊敬,便想着给自己脸上贴点金,硬着头皮写了几天字,读了几本书……让王爷您见笑了。”
秦王:“读书习字是好事……”
“咳咳……”
谋士见秦王已有些忘乎所以地与赵指挥使话起了家常,连忙轻咳两声,提醒道:“王爷,赵指挥使一路风尘,不妨先让人带他去旁边营房稍作歇息。您也好斟酌……该如何派人探查其母亲与幼子的下落。”
秦王讪讪道:“是本王疏忽了……是本王疏忽了。”
待赵指挥使随暗卫去歇息后,秦王急声道:“先生打断本王与赵指挥使叙话,可是觉得他不可信?”
“方才种种,只是在做戏,为了取信于本王?”
谋士垂首:“王爷恕罪。”
“老朽是担心……言多必失。”
“至于赵指挥使方才那些话,三分真,七分假。”
秦王闻言,若有所思:“三分真啊……”
谋士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那股跃跃欲试,不由暗自叹息,缓声道:“王爷莫急。”
“老朽曾在一本杂书上,瞧见过一个故事,王爷不妨听听。”
“故事里的主人公,在灭人满门后,发现有个垂髫之年的孩童活了下来。他为试探那孩童,拿出了一颗糖和一把匕首,让其来选。”
“若那孩童选匕首,证明心有杀意,此子断不可留。”
“若选糖果,便证明城府极深,此子断不可留。”
秦王听得一愣,下意识接道:“选什么都不对?那……都不选呢?”
谋士道:“都不选,则证明一身反骨,此子断不可留。”
秦王:“那……都选?”
谋士:“都选了,证明贪欲深重,此子断不可留。”
“故事最后,留了八个字作结,宁留遗憾,不留隐患。”
秦王先是愕然,随后低声嘟囔:“想斩草除根便直说,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先生的意思是,咱们趁着赵指挥使自己送上门来的机会……”
他说到此处,抬起手在脖颈间轻轻一划……
意思,不言自明。
“可……到底还有三分可信度啊。”
秦王迟疑道:“更何况,他未必没有留后手。我们若此时杀他……会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谋士心下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如今这失势的秦王,简直像个乞丐,瞧见什么,都想抢回来,死死攥在手里。
也不管那块糖纸里头裹的是屎还是砒霜。
“王爷是主,老朽是仆,该讲的道理,老朽都已经讲了,如何做决定,终归是要王爷自己衡量取舍。”
秦王心下微怔。
谋士突然变得如此好说话……他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可他在赵指挥使身上费了这么大功夫,若就这么弃了。
真有点儿舍不得。
“先生,若本王是故事里那主人公……”秦王缓缓开口:“本王不会给那孩童糖果与匕首去选。本王会将匕首塞进他手里,逼他亲手杀一人。”
“手染了鲜血,便与本王……是一路人了。”
“先生应该……能懂本王的意思。”
谋士听懂了,但他有些不敢相信。
“王爷想杀谁?”
秦王缓缓道:“皇陵里多的是不起眼的护陵卫。”
“暗示赵指挥使将里头那个曾对本王出言不逊的小统领杀了,人命案在手,赵指挥使不想听话,也得听话。”
“到那时,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把柄吗?”
“你去亲眼盯着,莫要让暗卫统领去。”
谋士:又想撂挑子不干了!
他想青史留名啊,不是想遗臭万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