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不过是撞碑受了些外伤,怎会与头风乃至猝死有关?”秦王难以置信地追问。
徐院判接口道:“头为诸阳之会,脑为元神之府。外伤入颅,则阳气外泄、髓海不充,元神失其所养。”
“此乃病机根本。”
“这般基础医理,王爷竟未曾听闻?”
“王爷若愿信老臣,从此静心敛神、避劳节思,按时服药调治,或可稳住病情。虽不敢言根治,至少……能令发作之期渐疏,痛楚之势渐缓。”
“王爷,老臣该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徐院判留步!”秦王见他要走,也顾不得细想头风、猝死那些后患,急忙出声挽留。
“本王的伤势……还请院判莫要向父皇如实禀报。”
秦王摆出一副孝子悲戚的模样,眼底却闪烁着精光。
“母后离去,父皇哀恸不亚于我。若知我伤了根本,只怕徒增忧虑。为人子者,不能侍奉在前已是愧疚,又怎忍再添他心头牵挂?”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还望院判在御前周旋一二,只说皮外浅伤,静养便可痊愈,不必挂心。”
徐院判侍奉陛下数十年,其忠耿不二、行医数十载,所禀脉案,从未有一字不实。
这一点,朝野尽知。
他这番话,名为体恤君父,实则是要借徐院判之口,将自己这份“纯孝”与“悔过”之心,稳稳递入父皇耳中。
秦王正暗自思量间,却听徐院判语不惊人死不休道:“王爷所托,老臣不敢推辞。”
“回宫之后,自当在陛下面前为王爷周旋遮掩。”
“只是,若依王爷所言只报皮外轻伤,此后陛下便未必再遣老臣前来诊治。王爷宜早作安排,或需从上京城中另请良医,以应后续之需。”
说罢,徐院判躬身一礼:“望王爷珍重,老臣告辞。”
秦王瞳孔微张,怔怔盯着徐院判渐行渐远的背影,那神情如同白日见鬼一般惊愕。
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该应的时候不应,不该应的时候反倒应得痛快。
此刻,他对徐院判的到来是一点儿也不受宠若惊了,还不如派一个医术一般,却圆滑世故,能听懂人话的太医前来,好歹是能精准地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给出他想要的反应。
哪像徐院判……
简直就是太顺风顺水了,医术高,又有父皇护着,一点儿人话都听不懂!
什么东西!
秦王胸中一阵气涌,可怒意还未及发作,脑袋各处却陡然刺痛起来。
那痛楚并非只聚在伤口处,倒似万千细针顺着经络游走,扎得他眼前倏地一白。
霎时间,心中那点火气,散了个干净。
头风、短寿、猝死……
徐院判那些话,此刻一字一字碾过心头,悬在他的眼前。
他慢慢靠回榻上,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才轻轻落到额前新换的纱布上。
指尖触到一层微潮底下又渗出血来了,晕开一小片暗红,隔着细麻,还能觉出那点温热的的黏腻。
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盼着,自己当真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来人……”
秦王忍了又忍,脑袋里针扎似的疼痛却丝毫未减。
他索性不再忍耐,嘶哑着声音喝道:“叫先生来。”
守在门外的暗卫应声而去,脚步声匆匆远去。
不多时,谋士推门而入。
“王爷……”
谋士躬身行礼,话未说完,秦王已极其不耐烦地截断:“你给本王解释解释。”
“为什么徐院判说……本王这伤会伤及根本,易患头风,损及寿数,甚至还有猝死的风险?”
“本王是要搏那个位子的,若真落下一具纸糊的身体,急不得、怒不得、喜不得、悲不得,就算抢来了,又怎么坐得稳?”
“日日躺在龙榻上,靠着汤药吊命吗?”
秦王心底,阴暗的猜疑如毒藤般疯长,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谋士是不是……别有居心,故意为之!
谋士瞥见秦王那阴恻恻的眼神,心下一沉,暗道了一声不妙。
秦王是越发的阴晴不定,不听劝了。
“王爷,”谋士压低声音,“隔墙有耳。皇陵内外尚未彻底肃清,您言谈举止还需留意。”
“您这伤受得不易,血也流了不少,若因几句话叫人揪住错处……那这罪,可就白受了。”
他稍顿,斟酌着继续:“至于徐院判所言……他身为太医院院判,言语间习惯将病情往重里说。此乃医家常见之事,总要先讲明最坏的可能,以防……”
“以防本王死不了?”秦王瓮声瓮气地接过话头。
谋士将腰弯得更低:“徐院判这不是咒您,是自保,也是给日后留余地。”
“说得重了,若将来痊愈,便是他医术高明、华佗再世。”
“即便好得不全,也怪不到他头上,毕竟丑话早已说在了前头。”
秦王脱口道:“徐院判的医术还用‘显’?他本就是国手!”
“王爷息怒。”谋士无奈解释道,“老朽仔细测算过,那角度、那力道,绝不至于伤及颅骨,更不会……”
“不过……”
“徐院判终究是陛下的人。”
“他嘴里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敲打,几分是奉命,老朽不敢妄断。”
谋士极聪明地将秦王的注意力从“怀疑自己”上引开。
将内部的猜忌,转化为对外的同仇敌忾,这向来是一种屡试不爽的手段。
正如谋士所料,秦王闻言,顿时偃旗息鼓。
整个人如同浸透水的棉絮,颓唐又仓皇,几乎想紧紧抓着眼前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将那点刚冒头的猜疑死死按回心底。
“先生……”
“你说……父皇让徐院判来,是真的要他救本王,还是……要他……”
那句试探、查验,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两人皆是心照不宣。
谋士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
怕就好。
真真是伴君如伴虎。
不仅要殚精竭虑为秦王筹谋,还得提防秦王喜怒无常、翻脸无情;更要时时留意他的情绪起伏,以免他在猜忌横生时,脑子一昏,先捅自己人一刀。
他这个做谋士的……
可真难啊。
真的……有必要为了彰显那点智谋与才学,如此殚精竭虑吗?
难道往后余生,都要这般提心吊胆、筋疲力尽地过下去?
谋士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怠。
他想,自己也不是非要求那扬名天下、青史留名,非要实现什么抱负理想,位极人臣。
这把年纪了,归隐……不好吗?
罢了。
心底终究还是存着些不甘。
总想在这世上,多留些痕迹,再多一些。
他不怕秦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不怕他是不可雕的朽木。
他就怕……
秦王胡乱出招,平白给他添乱。
“王爷,依老朽之见,陛下对您究竟是真心软,还是起意试探,并非最紧要。”
“要紧的是,陛下刚斥责过您,您转头就在皇后陵前‘撞碑自尽’。若再‘病逝’……天下人会怎么看?”
“百姓念旧,更念恩。您若‘病重’,若‘垂危’,若‘奄奄一息’……他们会想起谁?”
“会想起温静皇后。”
“他们会说,是陛下逼死了自己的儿子,逼死了皇后娘娘留下的唯一骨血。”
“这个名声,陛下担不起,也不想担。”
“所以,无论如何,陛下都得对您好,都得显出‘圣心垂怜’。咱们要借的,也正是这份‘圣心’。”
“至于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外人不知。有些事,有了这层‘圣心’做幌子,办起来……才方便。”
“王爷以为呢?”
秦王怔了怔,目光空茫茫的,像在消化谋士这番话,又像什么都没听进去。
只觉得谋士这番话有理,可心底又隐隐觉着哪里不对。
就好像……他这一头撞得鲜血淋漓,其实并没有换来真正想要的结果。
可若说全然无用,却似乎……又并非如此。
这感觉奇奇怪怪的,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憋闷的难受。
秦王思忖斟酌了半晌,终究寻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索性泄了气。
罢了,不再自寻烦恼。
他与谋士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倒也……省事。
“先生说得在理。”秦王蔫蔫地应了一声,“只是本王这身子……终究还是要另寻一些医术高明、信得过且嘴严的大夫来瞧瞧,才能安心。也好确定徐院判那番话,究竟是危言耸听,还是本王真的伤了根本。”
“此事,就劳烦先生了。”
另寻一些大夫?
谋士的眉心微微地颤了颤。
嘴严,信得过,医术还要好……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此等关头,这三样凑在一起,简直比找三条腿的蛤蟆还难。
何况还不是找一个,是要寻“一些”……
可这话,他此刻绝不能明说。
秦王眼下就像只惊弓之鸟,一丝风吹草动都能炸起毛来。
若他此时推诿搪塞,只怕秦王那点刚压下去的猜疑,立刻又会翻腾上来。
“王爷放心,”
“老朽……这就去办。”
能办得办,不能办也得办。
“王爷。”
营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秦王:“何事?”
守在门外的暗卫恭声道:“赵指挥使来了。”
秦王眼皮猛地一跳,整个人险些从榻上弹起来。
他来做什么?
青天白日的,可曾做了伪装?有没有被回宫复命的徐院判撞见?
再说了……
赵指挥使的老母和幼子,如今也并不在他手中啊。
“他要见王爷,”暗卫继续禀道,“还说……若王爷不肯见他,定是他哪里做得还不够妥当。他愿长跪于皇陵之外,向王爷请罪,跪到王爷肯见他为止。”
秦王的脸都绿了。
他求救般地看向谋士:“先生,本王该如何应对?”
“见,还是不见?”
“若见了……又该怎么说,怎么招架?”
但凡赵指挥使的老母和幼子还在他手中,他也不至于如此慌乱没底气。
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势力,将他精挑细选留下的人质,给半道截走了!
谋士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赵指挥使这时候来,简直是往油锅里泼水,炸得人措手不及。
可他心里清楚,秦王这声“先生”叫出来,就是把他往前推。
推出去挡刀,挡箭,挡一切明枪暗箭。
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认命。
谋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眼下满城皆知,殿下昨夜撞碑,如今是‘重伤垂危’之人。赵指挥使想必也是听了消息的。而他来的是皇陵,并未直接去向陛下讨公道……想来他未必能确定灭门凶手是谁,更不清楚其老母幼子的下落。”
“王爷不妨见见,听听他的来意。”
“老朽会侍奉在侧,也好观察他的反应与态度。”
“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决定如何对待赵指挥使……”
“是斩草除根,还是祸水东引,亦或是……别的路数。”
秦王盯着谋士,看了很久。
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挣扎。
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依先生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