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惨烈的厮杀与同袍绝境中迸发的血勇,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狠狠冲刷着贺远之被恐惧和懊悔淹没的心神!
然而,贺远之终究是历经沙场的宿将!那短暂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慌乱与绝望,在目睹士兵们以命相搏的瞬间,竟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眼底的混乱与惊惶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清明与决断!
那属于一城主帅、三军司命的威严与气度,在他挺直脊梁的刹那,重新回到了这具染血的甲胄之中!
“传令——!”
一声暴喝,如同金铁交鸣,骤然压过了城头混乱的嘶吼与惨叫!
贺远之的声音不再有丝毫迟疑,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身边每一个传令兵和亲卫的耳中:
“一营虎贲!举盾——!给老子顶上去!结成铁壁,死也要把垛口给老子封住!一步不许退!”
“二营豹子!长矛——!紧随虎贲!盾隙出矛!给老子把爬上来的西鲁狗捅下去!捅穿他们的喉咙!”
“三营鹰扬!弓弩手上箭楼、占制高!给老子盯死了!专射扛旗的、吹号的、爬梯子的!箭矢不用省!给老子泼下去!
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条理清晰,目标明确!
每一句都直指要害,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传令兵被主帅这瞬间爆发的强大气场与果决所慑,精神猛地一振,嘶声应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各处摇摇欲坠的防线!
贺远之本人更是一把推开试图护住他的亲卫,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那寒光凛冽的剑锋,直指城下如蚁附般汹涌攀爬的西鲁大军!
“亲卫队!跟紧本将!”
他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杀气,“哪里口子要被撕开,就给老子堵到哪里去!
今日,本将与尔等——共赴黄泉,亦不独生!”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冲向一处被西鲁悍卒撕开缺口的垛口!
那柄象征着主帅权威的长剑,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劈向一个刚刚探出半个身子的西鲁军官!
主帅拔剑,身先士卒!
这如同烈火烹油般的一幕,瞬间将城头守军那本就燃烧到极致的死志,再次推向了一个更加惨烈、更加疯狂的巅峰!
“杀——!!!”
震天的怒吼,仿佛要将这绿洲城的天穹都彻底掀翻!
绿洲城摇摇欲坠的防线,在这位老将瞬间爆发的铁腕指挥与悍不畏死的冲锋下,竟硬生生地止住了崩溃的势头!
每一块城砖,每一架云梯,都成了血肉磨坊的入口,双方士兵的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疯狂地泼洒、浸透了这座边关雄城的每一寸墙头!
贺远之的身影,在混乱的战场上,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又如同一面猎猎翻卷的战旗,牢牢钉在了最危险的前沿!
绿洲城另一端,远离那血肉横飞、杀声震天的东城墙。
五千羽林精兵,甲胄鲜明,阵列肃然,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拱卫着他们的主人——大皇子成仁。
然而,那从城墙方向滚滚而来的声浪,却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击着这片看似平静的区域!
“杀——!!!”
“顶住!给老子捅死他们——!!”
“啊——!”
震耳欲聋的怒吼、濒死的惨嚎、金铁交击的刺耳刮擦、滚木礌石砸落的沉闷轰响……
混杂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血液翻涌的死亡交响,如同闷雷般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每一个羽林军士兵的耳膜和神经!
那声音里蕴含的惨烈与疯狂,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足以让这些久经训练的精锐感到脊背发凉,紧握兵器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羽林军首领,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他猛地踏前一步,对着端坐于临时安置的华盖之下、面色沉凝如水的成仁殿下,重重一抱拳,声音因压抑着某种急迫而略显沙哑:
“殿下!东城杀声震天,贺将军处情势危急!末将观其动静,恐是西鲁倾力猛攻!
我羽林军五千健儿,皆乃百战精锐,弓马娴熟!请殿下允准,分兵一部,助贺将军一臂之力,杀退敌寇!”
成仁端坐不动,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烟尘与血光交织的城墙方向,仿佛在欣赏一幅无关紧要的画卷。
他右手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地,轻轻朝上一抬,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权威。
“慌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战场传来的喧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淡漠,“再等等。”
他缓缓收回目光,终于落在那位请战的羽林军首领脸上。
那眼神深邃无波,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对前方将士浴血奋战的动容,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权衡。
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更是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将领请战的热情:
“记住你们的本分。”
成仁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重逾千钧,字字敲打在首领的心头,
“你们首要之责,唯在——护卫本王周全。其他一切,皆可暂置。”
首领浑身一震!他迎上成仁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那目光中蕴含的不仅是命令,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绝对的掌控。
所有的血勇、同袍之义、战场本能,在这道目光和这句冰冷的话语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喉间一声无声的叹息。
目光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有瞬间的挣扎,有对远处浴血同袍的愧意,但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皇家近卫的服从与无奈所取代。
他默默地将抱拳的手放下,头颅微微垂下,脚步沉重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侍立在成仁的身后,如同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披着华美甲胄的雕像。
只是那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城东的杀声依旧震天动地,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
而城西这片羽林军的阵列,却在成仁一句话下,陷入了死水般的沉寂。
五千把锋利的长刀,五千张强弓劲弩,只能在这片安全的阴影里,静静地听着同袍的悲鸣,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出击命令。
成仁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血与火的战场,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如同在棋盘上落下一枚关键棋子后的,冷漠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