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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我的小学

我时常想起我家的院子,想起院墙外三爷家的几棵细高细高的白杨树。我家的一棵白杨树最高最壮最繁茂,每当风吹来,杨树叶哗啦哗啦的吵闹声总是勾起我朦胧的思想。当我意识到白杨树存在的时候,哪一年我刚好八岁。

我的故事要从七岁说起。小时候我能记得的最清楚的就是七岁那年上小学的时候。七岁的我具体是啥样子,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说过,时常衔着鼻涕,话也说不清整。听人说我很爱撒谎,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为此,外房头我三爷一见我要不叫我喧子,要不叫我鼻涕桶。喧子是方言,意思就是说谎者。

报名那天我跟着父亲去的,他在前面走,我在后边无精打采地跟着。我不知道学校是什么地方,要去干什么。父亲也没有给我说,只有母亲兴高采烈地说,以后你就是一个学生了,要去学习知识,将来成个比你父亲强的人。

学校距离我们庄子不远,但是路陡,要走弯弯扭扭的路。往往走上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几口气。父亲口里衔着旱烟棒子,走一路吸一路,虽然父亲也看起来有点累,但他从不停步,一直背着手走。见我停下来,他会催促,赶紧走。父亲不爱说话,说话也比较简洁,说话也慢条斯理的。

我一路走,一路观察地上的蚂蚁,毛刺上的大黄蜂。地老鼠在田垄沟里窜来窜去,看到人的时候就会猫起来,观察人的动向。我从地上捡起土坷垃就向老鼠打去,土坷垃落地的地方刚好就是老鼠猫着的地方。但是老鼠机敏得很,总是先我的土坷垃而忽的藏起来。

七月的田野很美,天空蓝蓝的,云彩白白的,云彩像棉软的床,我时常想象躺在云彩上的感觉。躺在云彩上俯瞰大地肯定很美,那种凌空的感觉总是让人心惊肉跳。每次想象云彩后,晚上总会做梦,梦见我捏着一根会飞的棍子在天上飞。

虽然我不知道学校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爱去学校。我还是喜欢放羊,跟着羊四处跑。我喜欢在田野上耍拳,舞棒,大喊大叫。我时常跟弟弟,还有堂哥在一起玩造房子的游戏。现在堂哥跟我一样要上学了。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最近两天没有见到他,前天他刚被二爸堵在四爷家的老榆树下面用牛鞭抽了一顿。那天我们三个玩疯了,忘了放羊,忘了放驴和骡子,结果,堂哥家的骡子挣脱了缰绳,在四爷家的麦田里边吃边徜徉,四爷气得都不知道怎么骂了。当时我们正在沟沿旁边四爷家的老榆树上玩,二爸就把我们堵在树上了。

我见到二爸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知道不妙,大气不敢出就溜下树跑了。我以为二爸也会抽我一鞭子,但是二爸没有,二爸眼睛红红地直盯着堂哥。弟弟见二爸没打我,也悄悄溜下树,跟着我跑了。我们边跑边回头看,我就听见堂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边叫边说:“我再不了,爸爸!我再不了,爸爸!”

随着堂哥恐惧的哭声,我忽然看见奶奶从院墙后边闪了出来,碎碎的小脚步向二爸扑去了。我哭着对奶奶说:“赶紧跑撒奶奶,二爸把我哥快要打死了!”

奶奶急了,边骂二爸边跑,等到奶奶跑到跟前的时候,二爸已经抽完了堂哥。

父亲和沿路上碰见的人都会打招呼,并且说要带我去报名。路人都说后生长大了,将来有靠头了。父亲说,指望不住。

我总是会对路人笑笑,我爱笑,见谁都要笑笑的,更何况碰见的路人都是村子里的人,多少见过面。我时常放羊,认识我的人很多。我的社交圈子还算蛮大的。

学校在我们大队的戏台不远,虽然我对学校不了解,对戏台可是熟稔于心的。每年过年我们村里都会耍秧歌,还要唱几天戏,每到这个日子,我会疯了得高兴,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过年更欢更美的事了。

我已经能看到戏台了,戏台不大,是个高高的土台子,现在不唱戏,只能是个土台子了。戏台前面有小卖部,我时常会光顾小卖部,但是啥也不会买。因为兜里没一分钱。我就是进去看看新鲜,让眼睛解解馋。

父亲催我快点走,名报完了就去给我买铅笔和本子。我期待父亲会给我买点点心和汽水。

学校门口静悄悄的,门前的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上有风在吹来吹去,麻雀在枝头间跳来跳去的。树下一层鸟粪,白白的,黑黑的。我跟着父亲走进了校园。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学校里去。我的脚步开始放慢了,我开始观察学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间教室,中间的敞地里有一根旗杆,旗杆后面又是一排教室。教师高大,红墙黑瓦,绿色的教室门,绿色的窗户,我觉得教室像一头头凶猛的狮子,在张大了嘴巴等着我走进去。我心里害怕极了。父亲转身催促我,让我快点。忽然我的眼前一亮,我看到了教室门前的刺玫花了,星星点点的花朵,红的,黄的点缀在一起,美极了。我很想过去折一朵,我要拿回家装进水瓶里。可是父亲一个劲儿地催促,父亲说报完名了,他还要去地里忙活去哩。

我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刺玫花,闻着花朵的芬芳之气。学校是香香的。

父亲走进了西面的一排房子的中间一间,从里面迎出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身材瘦小,梳着背头,他笑着和父亲打招呼,握手,很熟的样子,眼睛不时地瞧着我,说着后生长大了,将来有靠头了。这个男人就是校长,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校长让父亲带我去靠北的最后一间办公室报名。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胖嘟嘟的身材,脸圆圆的,我听见父亲喊他燕老师。我躲在父亲的屁股后头,望着父亲屁股上的补疤疤,心里想笑。我想父亲这会撩个屁会怎么样?这样想着我快憋不住笑了。我只好望着门外的果树和树枝上的麻雀。麻雀到处都是,麻雀不怕人。也就是这时候,我又看到了两间教室,我数了数,一共是六间教室。教室后面是宽阔的空地,摆着两架篮球架。

“娃娃叫啥名字。”燕老师问。

“名字不太好,要麻烦燕老师再给想一个。”父亲笑着说。

“你给起的啥名字着?”

“我没有起,也是旁人起的,叫林彦龙。”

“娃娃也是属龙的哇?”

“属龙的。”

“哎呀,这一批娃娃大多数都是属龙属蛇的。”燕老师说,“狗蛋你过来我看看,你爸爸说要给你换个名字哩,我看换个啥名好,将来考上大学出了名,不要忘了我这个老汉就行!”

“燕老师还年轻么,怎么要退了?”父亲说。

“老了老了,还年轻啥着呢,社会成了这一班娃娃的喽!”

我还是躲在父亲的屁股后头,父亲用手扯我,我的屁股使劲往后撅着。

“你过来让燕老师看看撒!周他大周!”

“娃娃害怕生人哩么。”

“唉,指望不住,没出息的货。”

燕老师仔细瞅着我,好像我的脸上有啥好看的花呀还是有好吃的肉哩。我不敢看燕老师的眼睛,那双慈祥的眼睛里有两只老虎爪子一样的东西。

“嗯,我看呀,还是改成一个字好,你们这一辈人是两个字,娃娃就用一个字。”

“我也觉得一个字好些。既然要改,就把我的老二的名字一搭改了,就劳烦燕老师了。”父亲笑着说。

“哦,你还有个老二哩哇?你发现你还是个有福人!男娃还是女娃?”

“男娃娃。”

“唉呀,你真的是个有福人,将来要享福喽!老二叫啥名?”

“林小龙。”

燕老师眉头皱了起来,眼睛也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才说:“我看老大就叫林震,老二就叫林艮吧。”

从此我知道我叫林震了。后来我才知道堂哥的名字也是燕老师给改的,叫林鹏。

父亲没有给我买铅笔,他好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我也没有提醒父亲,因为我也不想在学校附近待,我只想快点回到家。

母亲正在做午饭,脸上沾着白色的面粉。母亲今天做的白面疙瘩子,因为我要上学了,高兴。

弟弟坐在厨房土台阶上拿着一根草棍在逗一个可怜的甲壳虫,他嘴里不停念叨着,屁股要湿了,天要下雨了。

“狗蛋,学校里娃娃多不?”母亲问我。

“不多,就我一个。”

“怎么就你一个娃娃?”

“我晓不得。”我说。

“怎么就一个娃娃报名的?”母亲向着父亲问。

“人家都报上了么。”

“让你早点带着去,你非得拖,差一点就报不上了么哈!”母亲抱怨父亲。

前几天我就听见母亲跟父亲讨论我上学的事,父亲的意见是我还小,再等一年。母亲望子成龙心切,让我跟上先混去。父亲不可能拗得过母亲,只好答应了,但行动不积极,就拖了两天。

“这不是报上了嘛,吵啥吵!”父亲用力在鞋帮子上磕烟锅子。

“我哥会念书不着!”弟弟说。

“你把马岔子不吃上着,恶心死了,你拨弄来拨弄去的。”母亲说。

“明天下雨哩,马岔子屁股都湿了。”

“你哥明天就上学去了,你也跟上去。”母亲笑着说。

“我不去。”

“你不爱念书哇?”

“我还小,长大了再去哩。”弟弟说。

“明年你就跟你哥一样要念书了。”母亲说。

“我没有铅笔。”我说。望了一眼父亲。

“我不是给你爸说了今天买上着。”母亲白了一眼父亲。

母亲又说:“没铅笔没本子着念啥书哩?”

父亲咳嗽了一声,没有言传。

“母亲说:“明天了我给你买去,指望不住。”

饭熟了。弟弟跳到灶台跟前望着热气腾腾的大黑锅,白色的面条柔软,一把切碎的小葱漂浮在面汤上,脆脆的,绿绿的。

父亲站起来把炕桌放到了炕上。旱烟锅子冒着袅袅青烟。

奶奶来了。奶奶笑着,牙齿都在笑似的。

“娃娃的名报上了哇?”

“报上了。”父亲说。

“名报上了,铅笔本子他爸给没买,念屁书哩。”母亲说。

“先借上一个让写着,娃娃第一天去学校,还不会念书写字。”奶奶说。

“向谁借哩,咱们跟前没念书的娃娃着。”母亲说。

“他尕爸爸有哩,人家刚撇哈书。”奶奶说。

“那我下午问一下。”母亲说。

奶奶问我喜欢念书吗?我说不喜欢。奶奶说要好好念书哩,将来考个好大学,出来当官哩。我对奶奶说的话想象了一会,没有看到清晰的图像,只好埋头吃饭。弟弟的鼻涕都掉到饭里了,满脸都是汗珠子。

“我今天没见我哥。”我说。

“今天在屲上放骡子的了。”奶奶说。

“我哥名报上了吗?”我问。

“前一天就报上了。学校里硬不去,他爸爸给骂着引上去的。”奶奶说。

吃完了饭,我去碾场里溜达了一圈,庄前屋后都静悄悄的,就连鸟叫声都听不见。我要上学了。我叫林震。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我望着树,望了好半天。以后就没有时间爬树了。我爬上了树,在横枝上坐下来,靠着一根很粗的横枝,然后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了学校里的刺玫花了,红的,黄的。实在可爱极了。我一定要偷着折一朵带回来。要不两朵吧,一朵红的,一朵黄的。还有白的哩,我现在才想起来,一共是三种颜色。

母亲给我要了半截铅笔,半截橡皮擦。母亲让父亲用白纸给我裁着做个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