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惊疑不定时,记忆伴随着痛感而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痛觉,当下就微眯起眼,就着仰躺的姿势,接受起了记忆。
记忆里的他,本是荣国公府唯一的嫡孙。
虽然说他这身份比不上王爷皇子,却也算是个富家子弟,倘他日后承袭,成了荣国公,又岂会比那些个王爷皇子差多少?
然而…
朝中局势诡谲,永寿王与各派皇子的势力错综复杂,他的祖父只因站错了队,就被老皇帝随意的安了个叛国的罪名。
要说这叛国的罪名有多大,它足以让性烈的老荣国公以死自证清白,让风流成性的荣国公世子一夜白头。
一夕之间,荣国公府内的男子都被流放,女子全充作妓子,就连年幼的郎君和小姐都没被放过,他们全数被贬为贱籍,入了教坊司…
曾几何时,他乃是荣国公府最为潇洒肆意的程三郎,却因此与父母分离,从云踹跌入地狱,入了教坊司,他就成了一个乐师,乐师说得好听,可到底是不入流了。
他此时已经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郎了,哪里会不懂今时不同往日。
可他从前那般富贵,从来都是被捧着宠着的人,如今被贬为贱籍,日日受尽了白眼与讥笑,嘲讽与谩骂,这叫他如何能忍受的住?
在这种时候,不受宠的五皇子却对他伸出了援手,他自是知道五皇子对他的感情不纯,但五皇子的存在给他的心里带去了慰籍啊,他怎么可能不沦陷?纵然他明知那感情如蛛丝般危险,可他也认了。
他身在教坊司,受限太多,满腔的悲愤与恨意无处可说,最后,便都泄在了他的师父封月身上。
按理说,封月该扬鞭教训他的,可偏偏封月不恼他的种种劣迹恶行,不仅不恼,还对他好的紧。
教坊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百来个人,封月硬是捧红了他,直到他风光无限时,封月却突然告知他,要让他在宫宴上行刺。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封月是永寿王一派的人,他有一个故交,早年间前去行刺皇帝,此后却了无音讯,这使得封月恨极了老皇帝。
可记忆里的他,一向和他师父作对,又怎会愿意成为封月手中的利刃,刺向皇帝?且五皇子一贯待他不薄,若是最后让永寿王得了利,五皇子还能活得下来么?
故而…他于安排好的宫宴上,决然的将藏于萧中的剑刺向永寿王!
他想的很好,老皇帝年迈,活不了几个年头了,若五皇子争气,尚有胜出的可能,可这永寿王,却是五皇子最大的阻碍!
他想到了一切,却万万没料到他的师父会出现…封月替永寿王挡了他那一剑,趁着宫宴上的一片乱象,永寿王借机杀了皇帝,控制了大部分皇子。
胜负已分,成败已定,他没能替五皇子除去阻碍,便唯有以死谢罪,将所有的罪名揽到身上,去换五皇子的生!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程玠接受完记忆,就听到了极为悦耳的歌声。
他转头向树下望去,正是刚过完谷雨没几天,梨花凋谢的时节,簌簌扑落的梨花树下,有一道靓丽的身影舞动着。
此情此景当真是美极了,只是歌舞动人,岂可少了伴乐…程玠想着,就从身上摸出一柄洞箫吹奏起来。
乐声惊扰到了封月,他举起的手缓缓落下,循声向树上望去,只见一着月白衣衫的少年,斜倚在枝干上,一条垂下的腿轻轻晃悠着。
封月认得他,他原是荣国公府的程三郎,几日前才来。
这小郎君的父母为他考虑了许多,知道他封月是统管教坊司的太常寺卿,就着人连夜送了好些银子到他这,让他收他为徒。
说来…大概是小孩子的忘性大吧,分明这小郎君几日前来的时候,还哭得涕泪横流,如今,就有为他伴乐吹箫的心思了。
“你下来,我且问你一句,你唤什么?”
程玠听到封月的声音,吹奏声戛然而止,他收了洞箫,从树上一跃而下,震得尘土飞扬。
在封月皱着眉头,掩鼻瞪视他的时候,程玠随手拍了两下衣袖,看似随意的问道“你是谁?也敢问本郎…问我的名姓?”
少年正处在变声的时期,略微低沉沙哑的声音,竟是自带了一丝独特的风味,引人沉沦。
封月放下了手,在看到少年猛得被惊艳到的表情时,他微挑了下眉尾,缓缓的说道“太常寺卿,封月…不知道我这么个卑职的人,能否入得了你的眼,问一句你的名姓?”
他话虽然说得缓慢,但那磁性的嗓音着实勾人,更何况…他长的好看,一双柳眉与细长的眼出现在他身上,不显一丝女气,反而是引人注目,眉间那画出的一点红痣简直是把他衬得如同仙人。
程玠看似随性的说道“好吧好吧,我就告诉你吧,我叫程玠,原先…原先他们都唤我程三郎,不过如今…现如今,你直呼我名姓即可,我,我承认原先的一切都不作数了,大人莫要借此打趣我。”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神色却不如他说的那般洒脱肆意,他的耳根子都悄然红透了。
封月没理会他神色上的异常,漠然的说道“把你方才听到的、看到的,包括我,全忘了,不许对外胡说,听见没?”
他并不想收程玠为徒,纵然送了银子又如何,这般性子傲又顽劣的少年,最是难管教了,他可不想因为几两碎银,就断送了自个儿的清闲日子。
程玠挠了挠后脑勺,垂眸瞧着地上的落花,含糊不清的说道“听见了…只是,让我忘了你这般好看的人,着实是为难我了。”
“那你别说出去,我可不想与你扯上什么关系。”封月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程玠闻言,心中一窒,他没想到这如谪仙般的人竟也嫌他,可祖父分明没做错什么,他荣国公府满门皆是无辜,他本不该像现在这样…如丧家之犬…
心里的酸涩涌上咽喉,他的眼睛随之变得不适,程玠眨了眨眼,以缓解那不适,他赌气的说道“搞得好像我乐意与你扯上关系似的,若我还是从前的身份,你连我的面都见不着!”
封月见他这般模样,便颔首道“最好是这样。”
他说完,转身毫不犹豫的就离开了,这引起了程玠的不满,程玠暗自嘀咕了句“切,什么人嘛!”
他将洞箫藏在身上,朝自己的居处而去,可当他看到了居处的狼籍,直气得浑身发抖,一拳击打在大敞着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