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伊芙琳曾听游牧部落的首领说过一句话。这句话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只在鹰巢中出生的秃鹫，成年后注定会毁掉身边的一切。”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一名血统低劣的统治者会让一个强大的国家走向灭亡。
然而，伊芙琳并不是坚定的爵位与贵族制度信徒。与父亲查理勋爵一样，她认为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通过血统来衡量的，而是通过其领导能力与品德来决定的。
那个游牧部落的下场也很好的印证了这一点。首领死后，三个不争气的儿子将部落的财产瓜分殆尽。这直接导致了大量牧民流离失所。最后还是靠伊芙琳的父亲慷慨解囊，为他们提供了一片可以放牛牧羊的草场作为终生的栖息地。
“感谢你能在百忙之中回应我的召唤，伊芙琳女士，”拉克说道，“请站起来说话。”
伊芙琳慢慢起身，凝视着端坐王座之上的新任国王。尽管在加冕典礼上见识过拉克的模样，但在这么近的距离再次相见，她发现拉克在卸去了夸张的浓妆后，显得年轻了许多。
“任何臣民都不该拒绝王冠的召唤。”伊芙琳谦虚地回答道。
她之前听过很多关于拉克·马库斯的故事。不仅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还有王城的朋友们经常讨论的一些传闻。与百姓们不同，伊芙琳认为拉克那些不堪的过往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毕竟，即便是黑刀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组织也不可能完全编排一位大人物的所有生平经历。
“你比我预想的要年轻。”拉克说道。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伊芙琳心想。
单就外表来看，新国王可能比她还要年轻好几岁。
“谢谢您的夸奖，陛下，我倍感荣幸。”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拉克静静地凝视着伊芙琳。相仿的年纪，不同的出身，她让拉克想到了奥利安娜公主。但与脾气火爆的公主不同的是，伊芙琳的表情管理非常出色，拉克根本猜不透她对自己抱有什么样的看法。
“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迹，伊芙琳女士，”拉克说道，“听说你从十二岁开始就一直担任查理勋爵的得力助手，是吗？”
伊芙琳一脸淡漠。
“那时候我的父亲树敌颇多，所以我不得不站出来帮他，陛下。”
“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拉克说，“在你的帮助下，查理勋爵成功将领地发展成了王国最大的粮食产区，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所有功劳都应归于我的父亲，陛下，”伊芙琳谦虚道，“我只是遵从他的命令，并尽我所能去执行。”
“是吗？”
过分炫耀自己的能力往往会带来不好的好结果。每当黄金城的反对势力注意到伊芙琳时，她的工作都会遇到不小的麻烦。在王城也一样，伊芙琳认为，只要事情的结果是好的，自己可以忍受被别人抢走功劳的情况发生。
“使得，陛下，”伊芙琳回答道，“那些传闻可能被夸大了。父亲的助手有很多，而我只是其中一个。管理那座城市的一切，从商业到农业的发展，都是父亲的决策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那修建金麦大道，与切斯特家族合作的事呢？”拉克问道，“还有五年前，农民与磨坊主的协定，纺织公会的创办，以及黄金城农学院的建立呢？”
伊芙琳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但又很快恢复了冷静。她无法相信，新国王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对自己进行了如此深入的了解。
拉克露出一抹微笑。
“这些成就也应该归于查理勋爵吗？”
伊芙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强忍住嘴边的叹息，摇了摇头。
“我父亲没有那么多精力，陛下。”
“你一直试图淡化自己的本领，我不太理解。大多数人都会炫耀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当他们身处王座大厅的时候。”
“过于突兀的钉子总会被敲下去的，陛下。”
“很好的比喻....不过，如果这枚钉子上挂着国王的旗帜，情况就不同了，伊芙琳女士，”拉克分析道，“虽然我还不完全了解你的性格，但我相信你绝对有资格在我的内阁中担任要职。”
伊芙琳没想到自己今天被召见是为了这个。新国王为何会突发奇想，给她提供了一个向来只有贵族才能担任的职务呢？
“伊芙琳，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智囊，”拉克说道，“像你这样聪明的人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在开尔文公爵垮台之后，王国的西部现在是一片空白。”
的确，她注意到了。
尽管开尔文家族连续几代人都利用公爵的身份牟取私利，但他们也同时身负着发展王国西部的重要使命。而且，他们的盟友大多都是有钱有势的贵族，这个国家的运行多多少少也依靠着这些人来维持。虽然现在看起来还不明显，但三大公爵势力的失衡，终究会在未来几年里对整个王国产生严重的影响。
“这是陛下的命令吗？”伊芙琳问道，碧绿色眼眸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不是命令，”拉克解释道，“是请求。或者用‘邀请’这个词更为合适？你放心，我绝不会在强迫你做出选择，也不会埋伏任何惩罚。”
“我明白了，”伊芙琳答道，声音逐渐变得低沉。思考片刻后，她抬起了头，“陛下，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拉克点了点头。
“当然。”
“为什么选我？”伊芙琳问道，“要知道，这个国家有很多人比我更适合国王的智囊这个角色。”
她原本预计会得到一个较为复杂的回答，但实际上的答案远比她想象中简单得多。
拉克自信地挥了挥手。
“直觉，对我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了。”
考虑到拉克的年龄，这话听起来不算太过荒谬。但奇怪的是，伊芙琳觉得他说得很诚恳。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不屑于对女人撒谎。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伊芙琳想。
拉克轻轻敲了敲扶手。
“我再强调一遍，这并不是命令。你可以花些时间，找查理勋爵商议一下这个提议。”
伊芙琳静默了片刻，然后低头行了个礼。
“请您给我几天时间好好考虑，陛下。”
“没问题，”拉克说，“我期待着您的答复，伊芙琳女士。”
“感激不尽，陛下。”
会面结束后，伊芙琳离开了王座大厅。一路上，她的脑海里充斥着新国王说出的每一句话。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皇家城堡入口处，一副熟悉的面孔引起了她的注意。
卡夫卡·开尔文，号称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海军上将。这个年轻人以对战余烬海盗全胜的战绩闻名整个王国。尽管港口和开尔文领地已经被恶魔大军摧毁，但据伊芙琳了解，卡夫卡比其他人更早察觉到了敌人的来袭。只可惜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恶魔入侵。如果这位少年当时能守住港口，开尔文家族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看到他出现在这里，伊芙琳心头浮起一种猜测。新国王似乎正试图将各方的人才笼络在自己身边，而且并不以身份背景加以区别对待。
伊芙琳和卡夫卡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少年迅速低下头，尴尬地盯着地面。
“能在这里见到您，卡夫卡勋爵，真是巧啊。”伊芙琳客气道。
尽管开尔文家族已经一败涂地，但伊芙琳仍然对这位可怜的年轻人报以最大的敬意。与不在乎出身贵贱类似，她认为父辈的罪孽不应该由子孙们继续承担。
卡夫卡闻言被迫抬起了头。他看着伊芙琳，张了张嘴又合上，始终无法鼓起勇气说出哪怕是一句问候。
伊芙琳友善地微笑着。
“看来您很快就会被陛下召见了，那....我就先告辞了，卡夫卡勋爵。”
伊芙琳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
正如她所料，一名皇家卫士很快就赶到了卡夫卡身边。
“卡夫卡·开尔文，”皇家卫士宣布道，“陛下召见，请随我来。”
卡夫卡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瞬间鼓足了勇气。
“走吧！”
***
王座大厅中，卡夫卡紧张地跪倒在地，望着面前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银发少年。
与阿兹尔不同，卡夫卡对这位新国王的性格并不了解。少年内心祈祷着，希望拉克不会介意他的结结巴巴和步履蹒跚。
“开尔文家族的.....卡夫卡，向陛下请安！”
这时高时低的嗓音让他自己也觉得怪异，就好像是一头野猪被屠宰时所发出的尖叫声。
尴尬的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
好在拉克比较擅长打破僵局。
“站起来说话。”
尽管卡夫卡只比拉克小一两岁，但对方的气质显得如此庄重，根本不是自己可以比拟的。甚至有一瞬间，卡夫卡出现了某种错觉——自己难道在面对年轻时的德拉库斯公爵？
“首先，我要开尔文领地所遭受的苦难表示遗憾，”拉克开口道，“尽管公爵倒行逆施，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我仍对开尔文家族的衰败感到惋惜。一个从建国之初就被封为公爵的伟大家族，不该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卡夫卡低下头，紧紧握着双拳。
他又一次想起了港口陷落时的场景和父亲的处决仪式。幸好，脸上的刘海遮住了他的表情，也遮住了他那憔悴不堪的脸颊。
建国之初、伟大家族。
卡夫卡完全没有想到新国王会认可开尔文家族对这个国家的贡献。
虽然他们已经成为了百姓的笑柄，但在卢卡斯王国的历史上，众多开尔文们确实功勋卓着。这个事实不应该，也不会，被任何人抹去。
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
这段时间，卡夫卡对发生在身边的一切感到困惑。人们竟然因为父亲一个人的罪行就轻易忘记了家族为王国所做的一切。更不用说他的大部分兄弟因为抵御恶魔的入侵而战死沙场。
那些仆人和士兵一哄而散，离开了卡夫卡身边。唯一的亲人——鲍里斯，也因与黑刀有牵连而被关进了监狱。而那些原先与父亲交好的贵族，则开始觊觎起了开尔文家所剩无几的财产。
输给对手无话可说，但叛徒绝不可以原谅。奈何卡夫卡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被夺走，无能为力。
“谋反是一项重罪。策划者被处死，无可厚非，”拉克继续说道，“有大臣向我指出，涉案家族的成员，甚至下属官员，都应该被判处死刑。”
听到这话，卡夫卡打了个寒颤。
不过转念一想，尽管哥哥鲍里斯被关进了牢房，但似乎并没有被控诉任何罪行，就连王城的舆论也没有再提及这件事。
“为了你，我拒绝了大臣的提议，”拉克接着道，“毕竟，死人是无法带兵打仗的，对吧？”
卡夫卡立刻明白了新国王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能重新投入战场，卡夫卡，”拉克郑重道，“如果我之前所读的报告属实，那么放走如你这般有才干的人对我来说简直愚蠢至极。”
拉克伸出手指，释放出一缕法力。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拉克问道。
卡夫卡紧张地盯着眼前的幻象魔法。
“一只....海鸥？”
拉克微微一笑。
“很好。”
拉克打了个响指，幻象再次变化了形状。虽然卡夫卡离得较远，但也能清楚地看见，这次的幻象线条似乎比之前更细了一些。
“这个呢？”
卡夫卡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开口答道：
“这是一把剑。”
拉克靠在王座上，喃喃自语。
“很好，我的直觉果然没错。”
他审视着面前的少年，足足过了一分钟后才缓缓开口：
“五年。为我工作五年，卡夫卡。我保证会帮你重建开尔文家族，包括解救你的兄弟。听着，你的才能不仅仅限于海战，我相信你在陆地上也能表现得比其他人出色。”
不仅仅限于海战？
卡夫卡感到云里雾里。他不太理解新国王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陛下。”
“第一个幻象，海鸥，”拉克解释道，“使用微小到几乎连受过训练的法师都难以察觉的法力细丝制作而成。至于第二个图像——那把剑，并不是法力构成的，而是生命力的呈现！”
生命力？
生命力还能形成幻象？
别说卡夫卡以前从未学过魔法，就算他是克莉丝那样的魔法高手，也未必搞得清其中的道理。
“生命力？”卡夫卡追问道，“陛下……不会是您的生命力吧？”
拉克笑了笑。
“别担心，这点消耗对我来说微乎其微，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
从开始的威严到现在的兴奋，新国王似乎对卡夫卡的表现非常满意。
他只是辨别了两个法术制造的幻象而已，真的值得拉克如此高兴吗？
“即使是我，也很难辨别出那些微小生命力所创造的幻象，”拉克笑着道，“老实说，我还担心它无法凝聚成形。我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将它塑造成宝剑的形状。”
卡夫卡明白了。尽管身为施法者本人，但拉克并不能像自己一样清晰地看到那把剑。
“我阅读过港口的战报，”拉克接着道，“你在恶魔到达前的几个小时就注意到了异常。”
卡夫卡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那时并不知道敌人是恶魔，陛下。我只是感觉到有一群强大的生物正朝港口袭来。”
“听着，我认为，你天生具有辨别世界上所有法力和生命力的天赋，”拉克分析道，“难怪你从未被海盗击败过。那些自大的笨蛋，要击败一个能够精确判断敌人位置的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我的法力感知可能比你高不少，但你通过观察生命力所获得的信息要比我多很多！”
拉克伸出右手。
“你见过那些恶魔，卡夫卡。它们将再次来袭，数量可能会比之前更多。我需要你的帮助，来保卫这个国家！”
寄生兽与黑天使——卡夫卡清楚地记得它们的样子。有时，它们甚至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与之相伴的，是那些惨死在港口的人类士兵的亡魂。
如果这都能释怀，那卡夫卡也就不配为人了。
他咬紧牙关，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这一次，他的回答不再犹犹豫豫、结结巴巴了。
“重建开尔文家族，释放我的哥哥。如果我为您效力五年，陛下，您能保证会兑现这些承诺吗？”
拉克点了点头。
“当然。但有一件事我要提前说明：如果开尔文家族需要另一位公爵，那么我绝不允许你的兄弟上位。那个位置必须由你来坐，卡夫卡。在我治下，任何行为不端的家伙都不能重新获得权力，请你谨记这一点。”
***
离开皇家城堡后，伊芙琳立刻回到了位于王城的宅邸。与贵族们不同，出身平民的查理勋爵将宅邸设置在了居民区，而不是内城区。
回到家后，她向父亲详细讲述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听完故事后，查理勋爵笑了笑。
“还需要考虑什么呢？多年来，你一直在寻找改善底层人民生活的方法。成为国王的智囊将赋予你巨大的权力。未来会朝着你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的，我亲爱的女儿。”
查理把自己那又大又粗糙的手置于女儿的头顶，然后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伊芙琳低下了头。
“但是父亲，您听说过那些传闻——”
“——传闻之所以叫传闻，是因为它已被传播了很多次，到最后也许会变得面目全非，”查理勋爵打断道，“我跟拉克也算是旧识了，当时他只是个偏远小镇的领主。听我说，伊芙琳，他能够在找到解决黑色饥荒的方法之后，不用之谋取私利，就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了。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你追随吗？”
伊芙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始终没有爽快地答应父亲。
“我们可以在这里再待几天，”查理接着说道，“不用着急，我亲爱的女儿。慢慢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