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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誓不裹小脚的阿七

在我的家乡,人们管那些为人行事大方洒脱、言谈举止爽快利落、不拘于礼教束缚的人称为“美mèi人”。

——题记

楔子

中秋前夕,当我匆匆赶回家,祖母已近弥留之际。阴历八月十六是她老人家的九十岁寿辰,也许是儿孙满堂的喜庆气氛为她老人家将近枯竭的生命注入甘霖,祖母的精神竟然好了起来,能坐起身来陪孩子们说一会儿话了,就在我回去的当天,还多喝了半碗粥。

我们全家三十多口人喜不自禁,齐心协力为祖母举办了一个热闹喜庆的寿宴,随后大家又各奔东西,照顾祖母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作为长子的父亲身上,而我,作为她的长孙,更是当仁不让地成为她病床前的第一人,我是在她的手心里长大的呀!

中秋的热闹就像一阵风,刮秋叶般刮来了一群人又将他们刮走了,屋子一下子空荡荡的,祖母的床前也只剩下我形单影只的身影,颇有些萧瑟的意味。祖母的眼角渗出一颗泪,我慌慌地问她:“奶奶,你哪儿不舒服吗?”半晌,她干瘪的唇间才挤出几个字:“我啊,想我阿娘了。”

记得小时候听说过,祖母出身地主家庭,她的母亲去的早,父亲与继母跟她不亲,祖母十岁以后跟着她的舅舅生活,基本上是舅舅拉扯大的,祖母中年遇上了文革,因着她的家庭出身颇吃了些苦头,好在有祖父陪着她,伴她走过了一段艰难的路,后半生倒也顺风顺水了,就是思念亲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祖母找到了她的弟弟,姐弟相见自然是两眼泪汪汪,祖母哭得尤其断肠,来人是祖母的弟弟不假,却是她继母生的儿子,而祖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去世了,都未来得及成年。

祖母难过了好久,此后,再未提起过任何一个亲人,也不许她的儿女们跟新找到的弟弟来往,只是在她的小佛堂的供桌上,又添了一个牌位。

那里还有她的长姐,据说在内乱中为了保护祖母,牺牲了的,那块牌位,也算是祖母的嫁妆。

半个多月后,祖母与世长辞了,虽然悲痛不已可我了无遗憾,而关于祖母的母亲——我的曾外祖母——雷氏红霞的故事,大概也要随着祖母的故去而烟消云散了。

一、

阿七出生那会儿,天具异象,晚霞映红了整个雷家堡。

阿七的出生在雷家堡人们的记忆中犹如流星,璀璨却转瞬即逝,人们在热切地讨论了一阵后便淡忘了,陈三伯的黑驴生了个八条腿的小骡驹一举赢得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阿七的爹雷员外。

雷员外在关注了八条腿的骡驹几天后,兴趣渐缺,注意力回到自己那个出身不凡的闺女身上。阿七出生时,雷员外当爹已近十载,儿女齐全,无论是老婆生的还是爱人生的,只要是儿子,统统看一眼赐个名,女儿也看一眼,名就罢了,按着排行叫。

比如阿七,一生下来发现是闺女,她娘就很自然地说,哦,是七闺女,就叫阿七吧。都不需要急着叫他爹来看一眼,只在头上包了个白毛巾,稳稳地坐起月子来。

雷员外在看厌了八条腿的骡驹,又对它的来历研究不出个所以然后,终于想起自己小闺女出生时的异兆,两厢一联系,便觉得自己这个闺女不一般,也许是个什么有来头的人物投的胎,将来大有作为也不一定。

就像戏文里所说的那样,凡是哪路星宿入世渡劫,必有异常天象相伴,以示这孩子来历不凡。

越想越觉得真,巴巴儿跑去瞧了第二眼,这一瞧吧,倒又有些不确定了,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有什么来历的样子,跟前几个一样瘦瘦小小的,皱皱巴巴的一张脸还不及一个大些的土豆大,哭起来有气无力,跟个欠奶的小猫似的。

他又问了一些孩子平日的表现,眼睛并不是炯炯有神的,奶要尽管吃,但吃起来并不狠,拉撒也是毫无预兆,洗尿布仍然是一项艰苦的活,吃饱了自然也会睡一会,睡得也不是很踏实,一有动静就哭,声音照例又弱又小。

也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之处,怎么看都是个普通女娃的样子。

他不免又有些失望,略带些扫兴的意味在里头。不过在二房小表妹的屋里歇了一晚后,兴头起来,破天荒为这个小闺女取了个名。阿七便是姐妹四个里头,唯一有正式名字的一个。

这事让她娘在难过了一夜,眼泪湿了两条枕巾后一直开心到坐完月子。这事也奠定了阿七在姊妹里头独一份儿的地位,成为她一生最骄傲的底气。

阿七有个幸福的童年,为她的姐妹和玩伴们所羡慕。作为老来女,阿七获得了她爹雷员外的宠爱,稍大些的阿七与月子里雷员外看到的判若两人,她嘴甜胆大,诡计多端,是雷员外打猎游玩的最佳帮手。

作为嫡女,阿七获得了两个哥哥的疼爱,这份疼爱毫无原则,只要是关系到阿七,就全是别人的错,一直维持到两个哥哥相继去世。

他们的娘在生下两儿一女后,为了讨丈夫欢心,不得不含泪替他们的爹迎娶了他们的表姑妈做他们的二娘,在此后的几年里,他们又增加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其中只有一个妹妹跟他们一奶同胞。

而不幸的是,那个弱小的生命在月子里就完成了她来世间的使命,徒留她们的娘抓心的干嚎伴着隔壁院弟弟妹妹的哭声,此起彼伏。是以,阿七的出生并健康长大,是他们最大的安慰。

作为幺妹,阿七获得了姐姐们的宽容。三姐无下限的宠她,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她,而将属于她的那一份活儿一肩独揽。

五姐对她的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因为她后面站着两个哥一个姐还有一个爹,哦,还不止呢。

阿七的娘是原配,在家里有着绝对的发言权,即使阿七,有些事也难以违抗得了。比如裹脚,这是女孩子们的劫难,也是每个女孩的必经之路。

在乡下,娶媳妇看脚不看脸,长相俊不俊无所谓,要看脚小不小,是不是够的上三寸金莲,阿七的二娘能进门,一个方面是因为她是雷员外的表妹,青梅竹马,更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她的脚小,标准的三寸金莲,当然,这样一双闻名十里八乡的金莲屈居雷家二房,也是青梅竹马的功劳。

雷家姐妹跟当时其他女孩一样,五六岁上就开始裹脚,将五个脚趾头一根一根掰断,压到脚掌下,一根长长的裹脚布反复缠裹,直到裹成一个大蚕茧,绑得死死的。

换一只脚,重复以上的疼痛,直到两只脚都裹成蚕茧。然后撑着两只蚕茧下地,如幼儿般蹒跚学步,那种疼,万箭穿心。

这件事由阿七的娘来执行,无人能逃,阿七也难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姐姐都是默默流着泪完成了这一仪式,而阿七是在凄厉的惨叫和不断的挣扎中完成的。

自然,造就了不同的结果,两个姐姐的脚被裹得严丝合缝,断骨在几天后拆开裹脚布时已经彻底断裂坏死,脚底磨茧隐隐成型。

她俩初步成为彻头彻尾的“圆规”。阿七在惨叫与挣扎中虽然挨了不少的掐打,不过也磨光了她娘的耐心,以至于在裹脚的过程中略有懈怠,而后阿七也偷偷将裹脚布一松再松,几天后拆开时,她的祖母勃然大怒,一拐棍就敲了过来。“重裹!”

即使老太太要求重裹,阿七也见缝插针地破坏,在她不懈的努力下,她的裹脚以失败告终,一双脚历经磨难最终以稍逊于正常脚生长的速度长大了。

脚趾头断了六根,一点也没影响她跟着她爹上山抓兔子打野鸡。雷员外在这事上难得地发挥了慈父精神,在看过阿七的惨样后,他说:“就这样了吧,阿七有大造化,不靠小脚也能找个好婆家。”

内心深处,阿七出生那天的满天红霞在隐隐作祟。

经过这一遭儿,她娘也懒得管她了,所以在她提出要上学的时候,除了祖母嘟囔了几句外,再无人反对。挎个包,阿七跟在哥哥身后上学堂了。

书读了两年,阿七也颇认了些字,三字经百家姓啥的,不说倒背如流,也能通读了。哥哥们升学要去更远的乡里读书,阿七赶着两头牛送他们过河。同学吴衡落在后面,“阿七,你怎么不念书了?”

“不爱念了,怪没意思的。”还不如放牛来得自在。

“阿七,你等我啊,晚上回来我给你捎好吃的,听说乡里的集市上卖枣糕,怪甜的呢。”

“不了,捎给你娘吃吧。”再看一眼哥哥们背着书包的身影,她冲吴衡挥挥手,牵了她的牛上山了。

吴衡挠挠头,不明白阿七为什么如此冷淡,看着她走出老远,才转身超另一个方向,狠命地跑起来。

放着牛,割着草,时光就这么消磨着,小牛变成了老牛,继而又有了小牛,哥哥们相继罢了学,开始说亲,娶亲,有了小侄子。揽镜一瞧,阿七也是个大姑娘了。

有人给三姐说亲,对象也不赖,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姓温,说起话来眼睛滴溜溜的转,一副精明模样。

小伙子虽瘦,个子却高,倒有一把子力气,隔三差五便来家干活,很快便取得了一家子的认可。这三姐夫,妥妥是跑不掉的了。

傍晚回到家,阿七卸下背篓时三姐已经端了一盆水微微颤颤的从厨房出来了。毛巾搭在盆沿上,是给阿七洗脸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七就像个男人一样下地劳动,领着一群佃户早出晚归,说不辛苦那是假的,可真要说有多苦,阿七也并未觉得。

家里女人不少,个个是小脚,自己的身子撑起来都吃力,能做做家务就不错了,再不指望能下地。

阿七是大脚,女人中的男人。分担额外的家务,自是理所应当。何况,她最不喜欢待在厨房。

抹了一把脸,阿七随口问:“怎么不见五姐?”三姐头也未抬,只闷声闷气地说:“捡柴去了。”阿七听她声音不对,看了一眼,不再理会,便埋头洗起来,脖颈臂膀也大略擦了一遍。

把自个儿收拾清爽了,阿七捞了根黄瓜,边吃边晃悠着出了门,绕着园子走了半圈,就明白三姐不开心的原因了。

柴屋前,小伙正讲着什么,唾沫星子四溅,一双手时不时比划几下,逗得五姐咯咯直笑,那个花枝招展!发育成熟的胸部更是剧烈抖动着,小伙子看了,双眼冒火,表演起来更加卖力,比那开屏的孔雀就差了几根翎羽。

阿七看了一会,转身离开。徒留一摊黄瓜泥委堕于地,再无先前的光鲜翠绿。

厨房里三姐在偷偷抹泪,阿七问她:“你什么打算?”

“我……我不知道……”三姐六神无主,明明是说给她的,可……

“哼!”阿七冷哼一声,替三姐做了主:“既是如此,你嫁了也是委屈,再等等,不信男人都是熊瞎子。”

五姐袖着手回来,小伙子替她拿着柴禾,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阿七让了五姐进厨房,错身接过柴篓径直丢到院子里,怒目金刚般站在门口。

小伙子被她闹了个大红脸,做客做到这地步也是里子面子尽失了。五姐也替他叫屈:“阿七你怎么能这样?太失礼了。”

阿七斜睨她一眼,“怎么?心疼了?这八字儿,可连一撇都没有呢。”五姐红了脸,不再做声。阿七却不放过她,追问道:“你瞧中他了?”“他”字咬得重重的,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小伙子急了,想要辩解:“七妹妹……”阿七一口就啐了过去:“你闭嘴!”

继续问五姐:“说话,如果你没那个意思,我马上把这个登徒子,敢跑到我雷家耍流氓的玩意儿轰出门去。”

五姐脸上 的红晕还没褪去,急急道:“阿七,别……别……”她知道阿七言出必行,说了轰出去,铁定不会好言相送。

阿七看她那神色,知她已经动心,一时气冲丹田,双目流火。三姐适时出声:“阿七,算了。”神色平静,三姐想得通,姐妹俩恋上一个男人,实在是大笑话,雷家女儿,还不至于如此廉价。多说无益,阿七只叹口气道:“好,好得很。你可别后悔。”

阿七不愿斥责五姐,不等于会对见异思迁的相亲者留情面。她提了把菜刀,二话不说便剁到门框上:“滚出雷家!这里不欢迎你!”

一腔怒火,尽数发给外人。

五姐脸色惨白,泪已经流成两条小溪。她想要争取一下的,可阿七这样,半分面子都不留,让她准备好的话都无从说出口。

小伙子不甘心,当着姐妹三个——特别是正主儿三姐的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瞧不上三姐的话,在阿七拔出菜刀时,跳着脚躲出门去了。边走边为自己开脱:“阿七,七妹妹,你听我说啊,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啊,我可以解释,可以解释的,好妹妹,你且听我一听么……”

阿七一脚将门踢得“哐当”响。

也不知道媒人怎么跟雷员外说的,晚饭时他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温小哥年纪小,说起来跟五丫头更相当些,至于三丫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温厚老成的。”

一锤定音了。

说起来,这汪姓三姐夫比那瘟神(自那后阿七总是不待见五姐夫,三姐面前更是瘟神相称)更会过日子,田里是一把好手,话不多,却是处处贴心,跟三姐过日子,很是体贴。

阿七出工,总是有意无意的跟他接近,几次下来颇是满意,私下里跟三姐说了说,方令三姐郁郁之心得到疏解。

两个姐姐相继嫁出去,阿七的名字也常常出现在媒人的嘴角话头了。

果然,不久之后陈家庄的陈员外就带着独子陈根换粮种来了。阿七也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避了出去,躲在羊圈里抚弄刚出生的小羊羔,这是只早产的羔子,是阿七一口一口地喂面糊,从死亡线上抢回来的。

陈员外颇中意雷家的产业,借口方便带着儿子满庄园的转,不知不觉转到了羊圈外。

阿七刚将一口面糊喂到羊羔子嘴里,听见脚步声想要站起来招呼人,羊羔子却调皮起来,含了勺子不放。这一拖延,外面的声音便钻到耳中了。阿七朝角落挪挪屁股,抱着羊羔子顺着毛,耳朵高高竖起来。

“爹,我能不娶七姑娘吗?”

“为什么不娶?你瞧不上她?”

“七姑娘太凶悍了。”想起她小时候将泼皮四狗子打得满山乱窜的情景,陈根便腿肚子软,到现在四狗子虽无法无天,瞧见七姑娘还要绕道呢。

“凶悍怕啥?不凶悍我还瞧不中她呢。女人嘛,脱光了躺到床上跟面团一样软和,你让她凶悍都凶悍不起来。”

说着父子俩相继掏出东西开闸放水。阿七隔着木栅栏的缝隙往外瞧,目光所到处正是二人的重点部位。阿七冷眼旁观,脸上颜色都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