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齐强忍着鼻尖酸楚,好不容易才将剩下的小半碗汤药喂给妻子喝下。
“李大人,王妃她……当真是无力回天了吗?”
太医听得康王语中悲痛,心中亦是酸楚,垂首默然。
而他这样的迟疑,便是无声胜有声。
呼延熹挣扎着要坐起,奈何身上实在乏力,只能虚虚地靠在凤齐身上。
“李大人今日辛苦了。”
“即已回天乏术,大人就别再给我灌那些苦汤子,也下去歇一歇吧。”
李太医应了声喏,瞧瞧凤齐的脸色,叹息一声,退出殿外。
上官若送他出去时,才发现外头的红砖绿瓦,竟已染上一层朦胧的白。
凤堇见女官久未折返,又想着该给王兄王嫂一些独处的时间,便将宫人尽数遣散,自己则出去寻上官若。
上官若正伫立在金殿外的门廊之下,伸出手接着从天上飘落的飞花。
听见人的脚步声自身后而至,她也纹丝未动,活像一尊立在檐下的雕像。
待得凤堇走到上官若身侧,她才终于重现生机。
“殿下你看,下雪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凤堇才突然感受到北风彻骨的寒。
她学着上官若的样子,将手伸到屋檐外。
晶莹剔透的雪花接触到她的掌心,一时竟没有化开。
她的手,和冰雪一样的凉。
“眼下还不到十月,竟然就下起了雪。”
“今年的冬日,想必会十分难熬。”
凤堇与上官若携手回到后殿时,尚未进门,便听见内里传出隐隐的呜咽之声。
二人互视一眼,心下俱是凛然。
凤堇推门而入,只见她那征战沙场、杀伐果断的大哥,抱着自己的妻子,哭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童。
“王兄……”
她想出言宽慰几句,可劝人的话还未出口,自己的泪便先涌了出来。
上官若跟在凤堇身后,替她将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斯人已逝,还请康王殿下节哀。”
“哪怕是为了令仪郡主,殿下也得保重自己的身子。”
其实,上官若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自她莫名其妙地穿进了这本书里,这仿佛还是第一次,她亲眼见证一对爱侣的永别。
此前,她从未想过,凤齐与呼延熹的感情竟然这样深。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是两个国家博弈而生出的副产品。
他们相互怀疑,相互欺瞒,相互利用。
可到了最后,他们却相互理解,相互陪伴,相互扶持。
凤齐和呼延熹的感情,就像一朵自阴暗中生出的向阳花,虽也曾拼尽全力勃然向上,却终究抵不过根茎处恶土的侵蚀。
所谓命运,大抵便是如此。
凤齐止住泪,哑着嗓子,怆然开口。
“熹儿说,她不想独自一人,长眠于漆黑冰冷的地底。”
“明日一早,我会上奏父皇,允我将熹儿的尸身带回北境,循渑国习俗行天葬。”
“我本就无意于权位之争,待熹儿魂归天上,我也不会再回这皇城。”
凤堇急促道:“那令仪呢?”
“她如今才四岁,又刚刚失了母妃。”
“王兄难道忍心抛下她,独自一人去浪迹天涯?”
凤齐以手掩面,似是不忍,又似是无奈。
“令仪自出生起,便陪我和熹儿在边关饱经风霜。”
“她还这样小,我实在不能再让她随我去过居无定所的生活。”
“况且,我这一去,母妃必然孤苦。”
“留令仪在宫中,便可常伴母妃身侧。”
“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对母妃尽得最后一点孝心。”
“宫中有母妃,有你们,我相信,你们定会替我将令仪照顾得很好。”
凤堇本欲再劝,却感觉到上官若在一旁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
于是,她便噤了声。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未及天明,已在地上积出厚厚一层银装。
凤齐坐回呼延熹身侧,仔细替她擦拭着身上残留的血污,又细心替她整理着乌黑的长发。
“堇儿。”
他手上动作未停,却突然开口叫凤堇的名字。
“虽此前从无女子称帝的先例,但我希望,你能成。”
翌日,凤齐一早去向父皇通报了呼延熹的死讯,未到申时,便已备好了离京的行装。
德夫人双眼哭得红肿,拉着儿子的手,不愿放他离开。
“齐儿,你这一去,母妃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你一面。”
凤清菡也抱着父王的腿,哭喊着让他不要走。
凤齐将女儿抱起,走至冰棺前头,对她指了指躺在里面的呼延熹。
“菡儿你看,母妃是不是很漂亮?”
凤清菡懵懂地点点头,圆乎乎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清泪。
“父王这次北行,是要送菡儿的母妃回家乡。”
“菡儿知道,母妃的家乡在哪里吗?”
凤清菡歪头想了想,摇摇头。
凤齐贴了贴女儿的额,柔声开口。
“菡儿的母妃啊,原是天宫里的仙女。”
“因为在天上看到菡儿可爱,才落在这尘世,做了菡儿的娘亲。”
“可是仙女在凡间呆久了,总是要生病。”
“若是病得严重,就要回天上去了。”
凤清菡似懂非懂,伸出小手,摸了摸呼延熹早已冰冷僵硬的身子。
“母妃身上这样冷,就说明到了要回天上的时候么?”
凤齐眼圈微红,答她:“对呀。”
“可是父王要是一直不送母妃回去,日子久了,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漂亮了。”
“到时候,万一天宫的守卫认不出母妃,不放她进去,她就回不去自己的家了。”
“菡儿觉得,母妃若有家不能回,是不是很可怜?”
凤清菡掰着手指,用力咬着嘴唇。
“可是菡儿想要母妃留下。”
“父王和菡儿在的地方,不也是母妃的家吗?”
在场之人听到小郡主单纯而真诚的话语,无不为之动容。
有几个年龄小些的宫人,甚至已经顾不得礼节,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德夫人见凤齐也有些绷不住,主动上前接过孙女,接着劝导。
“菡儿,每个人,都可以有好多个家。”
“就好比从前,菡儿跟父母在寒城,有一个家;如今菡儿在京城,康王府是你的家,元和宫也是你的家。”
“菡儿的母妃,只是暂时回天上的家住一阵。”
“等她在天宫里头把身体养好了,一定会再回来看菡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