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警铃声如预想之中地响起，林律神色严峻地坐在“奉献大厅”内的休息区里，他的对面是把脑袋压得极低、尽可能在昏暗灯光的帮助下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莱斯纳迪。
“对异能打靶场内的监控使用‘弱化’果然太嚣张了啊。”林律不无懊恼地表示。
“但多亏了林律你，我们才成功离开了那个地方。”莱斯纳迪将头搁在休息区的桌子上，两条手臂自然下垂，几乎就要碰到地面，“那个来当我们‘新队长’的人类，刚才的表现该说是机敏呢？还是说比较古怪？”
“不过，现在闹出了这样的事情……”莱斯纳迪眼球上翻，仿佛想要寻找在他们上空盘旋、实际上是看不到的警铃声，“他只要去找目击到托尔加和别人在一起的基地成员，不就知道我们也跟着回来了？”
“真讨厌。”鲛人口头发起了脾气。
“没关系。”随着事态发展貌似越来越失控，林律的语气反而愈显镇定，“我的‘弱化’是概念性质的异能，当时我针对的也不仅是基地内的监控系统。”
“他不会找到‘目击证人’的，虽然令基地里的监控指挥中心瘫痪是我不对，但要是在犯下错误的基础上又犯了蠢，那我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也别考虑对付亚述和‘幽灵’了，早点把力量和责任全都推给‘地心’不好吗？”
尽管他们今天来过基地的证据到处都是，但在林律升级过后的异能的作用下，不管他们那位不讨喜的新队长如何找人盘问，都不会得出令他满意的结果。
基地成员们的思考、联想和语言能力在“托尔加的同伴”一事上受到了超自然力量的阻碍，就连亲眼目睹他们陪同托尔加一起走在打靶场主干道上的“火火火”，也会渐渐淡忘这段记忆，迟早再也无法想起它。
而当这样的效果随时间减弱、最终完全解除时，他们的回答早已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不如说到那时，坎瑟估计早就放弃了对“寻找目击者”这件事的希望。
“我只是在开玩笑，莱斯。”一提到“地心”，莱斯纳迪的神情就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即使是在缺少光线的环境下也能被清楚感知，林律赶忙解释了一句，“我不会推卸责任的，有些事情，我必须亲自参与才行。”
“当然，我们也要在背后支持和祝福‘地心’本体的行动。”他语气诚恳地说道，“击败亚述……削弱‘幽灵’的力量……这些事既重要又不重要，让他去完成它们，在我心中既矛盾又不矛盾。”
“我只希望当一切结束后，我能与他——真正的他在现实中见面，而非来往于梦境这种既可以是真实、又可以是虚假的地方。”
“唉，可惜我不是你，没办法切身体验你和那个又是虚拟偶像、又是‘星球核心’化身的生物冥冥之中的关联。”莱斯纳迪触碰到桌面的部位从下巴变成了脸颊，他的一条手臂也被他从桌子底下拿了上来，令人感觉有些委屈、不甘似的，在桌面上反复画圈。
“啊，警报声停了。”突然，莱斯纳迪凭自身超人的听觉，提前一步感知到了警铃的收尾，“你的异能，给他们凭空创造了一个能被调查出的漏洞吗？”
“我不知道它会如何实现我的目的。”林律小幅度地摇摇头，尽管他现在已经对施展异能得心应手，但对于它“改变命运”的方式及原理，他总是一会儿有了想法，一会儿又自我否定。
“但是，存在你这个说法的可能性，也许，它的确是用你所说的方法，来让基地里的大家不再怀疑基地内部设施故障频发背后可能存在的原因。”
“如果亚述不是掌握唯心秘法的顶级易命师，我的异能理应能改变他的命运，将他削弱为一介不足一提的普通人。”林律叹了口气，假设终究是假设，是心理安慰。
哪怕觉醒“初心者”异能的是蔷薇大盗罗沙，恐怕也难以撼动一个虽与自己存在实力差距，但在“命运”上的位格极其接近的易命师的命运。
“那个人类现在的脸色估计不会太好看。”莱斯纳迪关心的则是另一件事，而他已经放弃记忆“坎瑟”这个名字，决定一直用“那个人类”来称呼对方。
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他不想让一个并不喜爱的人名占据记忆的一角，反正日后能见面的次数不会太多——倘若他们这位新队长真的心藏经不起考验的秘密或身份，那见面的次数就会更少，甚至演变成他们某一方失去自由身乃至生命，从此永不相见。
“我能感觉出来，林律，你开始犹豫了。”莱斯纳迪趴在桌子上，盯着林律仿佛未起波澜的双眼，在那燃烧着两团明火的黢黑大海中，在那状似平静的海面底下，海底火山喷发了。
“那个人类，那个新队长，你在感知到他接近的时候，就立刻改变了主意。
“在打靶场里面，你告诉我是你高看了自己与陌生人接触的能力，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吧。”
“你比真正的人类还要对情绪的变化敏感。”林律再度轻叹一声，“真想回到你加入我们队伍的那个时候，让我来认真为你去一个更适合的名字，然后，再珍惜出事前那段美好的时光。”
“我很喜欢现在的名字。”莱斯纳迪不做任何思考地说，“不管你当时说出的是怎样的发音，我都乐意接受它。”
“所以，你是承认了吗，林律？”鲛人摆正脑袋，重新让自己的下巴触碰到桌面，“因为有那个人类在，你产生了离开这座基地的想法。”
“让罗沙一个人在队长那边忙碌，未免有些不够意思。”林律听似答非所问，但实际上，他的答复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
“之所以我们会来到这个地方，”莱斯纳迪指的是权限仍向命运女神队中每位成员开放的这座“奉献大厅”，“不就说明你想兑换掉所有的奉献积分，做好万全的准备后离开基地吗？”
“合理的推测，莱斯……我所有的心理活动都瞒不过你。”
“在异能得到提升，自身的存在……也获得了一定的‘补全’的现在，我的感知能力相较于原来，进步了不止一星半点。”随后，林律神色肃穆地述说起自己的情况，“以此为前提，我能感知到过去很容易错过的一些事情，有时候，还能直接凭感觉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交往。”
“以前，那是一种模模糊糊、仿佛转瞬间就会消逝的感觉，我只在一个不久后就堕化为易命师的失格交易商人身上感知到过，也许在遇到敌人时我也会产生类似的感受，但他们已经与我敌对，不适、反感、认为没必要接近……会出现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然而最近这种“感觉”变清晰了，他说。
“它更像是我对‘命运’的控制力增强的信号。”林律瞥了眼休息区中的其他桌子，来往于周边的人群熙熙攘攘，大多是在讨论他们为自己起的称号、新交换得到的异能道具和在哪里可以快速取得奉献积分。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但我认为总有一天，这种对‘命运’的感知，会发展到能让我判断还能与某个接触对象来往多久。”林律轻轻地笑了一声，如同在嘲笑自己这颇为天真的设想，“命中注定会交恶的人，在这种感知能力的加持下，从一开始我就不会与他来往；关系注定会走向穷途末路的人，我也不必在那段缘分中投入过多感情；若是看第一眼就觉得‘我们会很合拍’，我想我会为此鼓起勇气，上前尝试做一番交流。”
“咳咳。”他小心翼翼地咳嗽起来，在异能之门已经关闭、他不再用能力掩饰二者的存在的当下，他不愿因此吸引来太多路人的关注。
“其实，我不仅想要清空奉献积分。”林律取出自己的新终端，从套在它外面的随机赠送的保护壳中，抖出一张“银”级的积分卡，“我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让我感觉亲近的气息，我是被它吸引来这里的。”
“莱斯，这不是我身为人类的一面所捕捉到的气息。”紧攥着手中的终端和积分卡，林律的眉头越皱越紧，而在莱斯纳迪看来，他眼中与“愤怒”这种情绪无关的火焰，此刻也显得越来越旺。
“莫非，是地心吗？”地心的本尊，或是他又分离出了一部分能量，而他的本尊或那部分能量此刻就在这座基地里、就在这座“奉献大厅”中？
“如果是的话，我就不会说得这么模棱两可了。”林律表现出了在此事上的苦恼。
是其他的存在，他想，也是这么对莱斯纳迪说的——一个过去也许有过接触，但更有可能从未相识的“陌生人”，但是，拥有一部分“星球核心”的力量。
令人匪夷所思的正是这点。
如果说当初罗沙为了救被星球核心附身——不，已经变成星球核心化身的他，为了让他能保留“身为人类”的自我认知而从他体内提取出了部分星球核心的力量，将它们带回命运岛，藏在了某个地方，而它们又在过去的十多年前由于地壳变动等原因移动到了菲特镇郊区的“显赫之环”附近，最后被两名学生机缘巧合找到、他们原本身为正常人的人生也因此遭到破坏……
被艾比克兄弟捡到的“星球核心”正是地心，可除了林律自己和地心所拥有的星球核心能量外，怎么还会有第三份“星球核心的能量”呢？
而且还出现在了pESo的基地里，难不成这也是罗沙的杰作？如果事实确实如此，他在他们调查地心的时候，为什么不提起这件事呢？
“第一次在电视屏幕里看到虚拟偶像‘地心’的时候，罗沙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他还说那是RoSA集团的公关事故。”
“有没有可能……”林律脑内闪过一条思路，可无论是任其在心中发展，还是用言语将其表述出来，他都难以做到。
“罗沙用提取出来的那部分力量做了点什么事……”林律抬手扶额，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想想他的性格，如果我是他，我会做什么？”
堂堂蔷薇大盗，会随便找一处最终滑坡到河里的地方，把一份没有实体的、但足以改变星球命运的能量，就那么埋进去吗？他是会把想要隐藏和保管的事物就地埋藏的那种人吗？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崩塌人设了？
除非他认为会做这种事的另有其人——且那个人他认识，也很信任。
“先不管对不对……”林律继续埋头苦思，“罗沙可能真的隐瞒了我们一些事，他是在保护某个至今都处在我们视野之外的人吗？”
“有什么人，是他连你都不肯告诉的？”莱斯纳迪听见了他的低语声，冷不丁提问道。
“因为我们未曾见过面，所以他认为没必要和我提起。”林律下意识地开始为罗沙找补，“解释起来没准很麻烦，又或者，是因为‘星球核心’……”
“因为星球核心？”他又察觉到了先前被自己错过的那条思路，“他担心星球核心会恢复完整，所以尽量避免我们得知彼此的存在？”
“因为那个被他认为埋藏了‘地心’的‘人’，也是星球核心的载体？”
“第三个载体。”宛如醍醐灌顶一般，林律说完了自己并未建立在任何依据上的推论，“可能，他的身体才是当初罗沙隐藏提取出来的那部分星球核心能量的地方，他是一具新的容器。”
“新的容器，被星球核心附身的人类会失去身为人类的自我认知，从那一刻起，他就是一个非人的存在……如果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人类作为载体呢？罗沙不是会重蹈前人覆辙的那类人。”
“那会是谁呢？人类？还是‘不是人类’？”林律自己都说那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对此，莱斯纳迪虽然原则上不愿意质疑同伴的说法，但他还是适当地表明了自己的困惑，而且，他的确都要被林律搞糊涂了，“你还能感觉到那股气息吗……是哦，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不用到现在还坐在这个地方了。”
“他的气息消失在了这座‘奉献大厅’里，忘了说了，基地今天的监控被我‘亲手’删了，所以我们无法通过监控探头得到答案。”林律低垂下头，不免唉声叹气起来。
“但我总觉得，我应该能猜到那个人是谁。”峰回路转，林律忽然抬起头，眼中满怀希望地对莱斯纳迪说。
“罗沙……应该还是相信我们这些队友的，那么，除了我们这些人外，他最信赖的人，还能有谁呢？”林律的语气逐渐自信，而后，他猛地站起身来，“RoSA集团的代理董事长，皮培——‘星核体就是他的创意’——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呢！”
“我有预感，他现在还没有离开这座大厅。”
有了方向，自然而然地也就有了动力，林律有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语气中却饱含激动和向往之情：
“让我们去找到他吧，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