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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额图曾多次幻想过,自己该是怎么被杀的。

毒杀,不是他最中意的,但也不是最厌恶的死法。

所以太子当着康熙的面,斟满一杯毒酒时,他并不难过。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如此收场,是他年少时作的恶,开枝散叶后,结的果。

他饱含愧疚地,向康熙磕了十几个头。

之后将毒酒,一饮而尽。

不止一个人,曾在索额图面前死去。他也用毒药害过人。

整个痛苦的过程,他想象得到。

太子到底对他,还保有最后一丝仁慈。

就连毒药,也给准备了温和的。

索额图只感到,困倦、疲惫,真想倒在自己的菊花枕上,长眠不醒。

他真的倒下了,倒在不染纤尘的地面上。

康熙亲自走过去,试了试索额图的鼻息。

他没有死,只是睡得很熟。

太子,没有说谎。

那小小的玉瓶里,装的只是见效快些的安神药。索额图灌了大半瓶下去,也没什么事。

“保成,你,常喝这个?”

“是。”

太子只答了这一个字。

既然决定了要决裂,他不准自己对父亲,还存有可笑的期待和留恋。

他们不是寻常的亲生父子。太子从小就在康熙的身边,和他日日相见,接受教育。没有额涅悉心的照料,年幼的太子,把康熙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错了呢?

太子静静地思考着。

康熙尴尬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迟疑地坐下了。

“朕方才,不是那个意思……你自然不会害朕。朕不过担心你,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只是安神药,那就更好了。”

不追问儿子,为何长夜难眠,为何提心吊胆,只有一句,‘更好’。

太子甚至,不对康熙这样的反应,感到惊讶。

“儿臣不会寻短见。额涅拼了命,才为大清江山,诞下一位太子。儿臣自寻死路,岂不辜负了额涅的心意?”

康熙早预料到,太子会搬出赫舍里皇后,来逼自己心软。他事前便打定主意,不为元后,轻轻放过太子。他没有接这句话,倚着靠枕,背身看起了折子。

这在康熙自己心里,已是对太子,极大的让步。他宽宏大量,不打算追究太子种种悖逆行径了。废太子的事,再缓缓未尝不可。也是,一国储君,说废就废,未免太过儿戏。

然而他此刻的冷酷,却让太子,彻底寒心。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连外公索额图,都会为额涅的死感到歉疚。最应该反省的阿玛,竟能无动于衷。

他,一个皇帝,心里能为发妻留下的位置,早被一批又一批年轻貌美的秀女占去了吧。

“汗阿玛,儿臣想,索额图这个样子,不大像话。还是干脆办了吧。那弹丸金贵,费在他身上不值。便借隆科多一把刀,儿臣处置了他,如何?”

康熙撂下折子,回身看太子。

“你竟舍得?”

“哪里敢说什么,舍得不舍得。天下都是汗阿玛的。君要索额图死,身为臣子,他便不能活着。他跟儿臣再亲,也不比汗阿玛更亲啊。”

康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欣慰。

“你能想通,朕很高兴。眼下最急的事,不是办索额图,而是抓四公主回来。她真是狂妄至极,胆大包天,还用苦肉计来逼迫朕。老四几次三番,对朕提及,四公主表里不一。朕总没放在心上。今儿个一看,果真辜负他了。怎么,四公主出行宫,没去找你吗?”

“没。儿臣自打出去,一直同七弟在一处来着,没见谁来。”

“嗯,那也未必。他们若私下里见面,瞒过你也不难。老七,不可轻信啊。他和四公主,向来要好。”

正说着,膳房送了夜间的点心过来。四个小太监请安后,进殿内布置。

其中两个抬了桌子过来,另两个忙着试菜、摆桌。头一样放在桌上的,是好大一海碗红酒煨鲜果。

康熙向来爱喝葡萄酒,宫里多有人知道。这回北巡,圣驾进行宫,四公主第一餐就献了这个新鲜吃食,康熙尝后大加赞赏,不仅自己常吃,还赏给其他王公大臣加餐。因此这些天,膳房里就属这个做的多,还花样翻新,不断琢磨水果的变化搭配。

譬如今天,酒里搁的鲜果,就是刚摘的大樱桃,还有切成小块的梨子,再加些冰糖、葡萄干、核桃仁之类,增加风味。

太子看了这菜就皱眉头,亲手撤下去。

“告诉膳房,不拘什么,换了这个再来。往后这道菜,不准再呈上来。”

康熙都不大记得这菜原是四公主献的,太子一说,他才想起来。

“不过一道点心,不必大动干戈。”

太子虽当着小太监们,被扫了面子,脸上依旧看不出半点不满。他并没放下那海碗。

“那,请汗阿玛赏了儿臣吧。不知怎么的,口渴得很。”

康熙不仅把这点心赏了,还给太子赐了一个座,叫他陪着自己吃。

太子谢了恩,坐下吃饭。小太监们机灵地把索额图扛出去了,姿势并不雅观。仿佛他们肩上不是皇亲国戚,而是一头没怎么死透的病猪。

用膳时,太子别的点心都不大碰,一碗接一碗地,喝那道红酒煨鲜果。康熙看他吃得那样香甜,也想尝上一尝,几次话到嘴边,又没能说出口。

点心用完,太监们进来撤桌子。

康熙明明吃了不少,却因为没吃到红酒煨鲜果,总觉得哪里不圆满似的,吩咐人取一瓶葡萄酒来,他要和太子对酌。

约一个时辰后,微醺的太子,扶着门框走出寝殿。

心急的隆科多立马冲过来,接住他。

“如何?成了吗?”

太子没说话,只把倒空了的药瓶,塞在隆科多手里。

那就是成了!

隆科多竭力压制住心底的狂喜,贴在太子耳边道:

“索额图,我给他灌了催吐的药,中毒尚浅,保命不成问题。殿下放心。”

“那,也给我些药吧。”

隆科多这才注意到,太子脸色不对,十分虚弱。

“怎么,殿下也中毒了?”

“那是自然。我不喝,汗阿玛怎么会放心饮下,我为他斟的酒?”

这是一场赌博。太子押上了自己的年轻,赌康熙会比自己先倒下。

当然,他赌赢了。

可与隆科多不同,太子,并不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多么的快慰。

他只觉得,内心一片虚无。

或许,这就叫做,孤家寡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