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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阿哥怎么都料不到,他的四姐,竟然把密谈的地点,就定为乾清宫前,丹墀东侧,社稷江山金殿旁。

那金色的雕刻,菱花槅扇门,镂刻宝相花,一样一样,在落日的余晖下,折射出的光芒,令人难以直视。

“四姐,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这大庭广众的......”

“嗯?你害怕?”

海枫漫不经心地,将素手指向,龙椅所在的方向。

“你看不见,皇位上面的那块匾额吗?‘正大光明’。避开人去,才显得可疑。门窗再严,仍有缝隙,这开阔无人处,才不会走漏消息。其实,我没有什么好掩藏的,为你考虑,才要在这里说话。如果你连十丈之外的侍卫们都害怕,那咱们改日,出宫去五方楼再谈。”

“不!四姐且慢!”

八阿哥情急之下,大脑,直接跳过了思考。

他无论如何,不能把整顿吏治的美差,让给七阿哥。

他从小到大,都没放在眼中过的七阿哥。

“四姐,七哥他,不爱与兄弟们争斗。这些日子,我和九弟、十弟,常和他在一起喝酒。难道他,没跟你说起过吗?”

海枫虽然已经决定,不再为折在七阿哥身上的损失哭泣,听到这句话,心脏还是短暂绞痛了一会儿。

她向来怜惜七阿哥懂事、不争抢,所以内心抗拒监视他、利用他的做法,总觉得七阿哥都成了亲、是个成年男子了,应当有自己的隐私。她的尊重和礼貌,却被八阿哥钻了空子。

吃一堑,长一智。

从此以后,她再不能轻易心软。

“这话不对。为汗阿玛分忧,岂能按自己的喜恶来?你看十四弟。想偷懒,我也不容他。”

“十弟可是温僖贵妃娘娘生的。四姐和她生前那样要好,十弟想接手整顿吏治的事,四姐为何不帮着说一句?”

不提温僖贵妃还好,提起来,海枫就想痛骂八阿哥一通。

“八弟,姐姐问你一句。温僖贵妃娘娘生前,可有半分对不起你的地方?”

八阿哥隐约猜到四公主想指责他什么,试图含糊对付过去。

温僖贵妃对他,不到视如己出那个份儿上,却也说得上,关怀备至。

而今天,他全不顾往日恩情,要利用十阿哥。

“宫务的事情,弟弟不大懂。都是额涅,还有惠娘娘。她们给我什么吃用,我便使什么,不敢挑拣。”

“好,说得好。确实。你不像七弟、十三弟那样,从我这里按季领贴补;也不像五弟、九弟那样,连书房的课业,都求我代写。连我跟你都不熟悉,何况温僖贵妃娘娘。”

“弟弟不是这个意思!”

海枫用手指玩弄着社稷江山金殿的殿门,压根不去理会八阿哥。

“你不知道,我说给你听。汗阿玛不讨厌十阿哥,但他自打这孩子出生,便不喜欢十弟。因为八旗的老人儿们,都卯足劲儿,要推十弟当太子,最差,也要当个铁帽子亲王。汗阿玛放着这么多阿哥不用,偏让我管着李光地他们四个做事,缘由,你不晓得?”

八阿哥的回答,刚要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咽回肚子里。

好险。

这个问题,他怎么回答都是错。

谜底很简单,这个差事虽然得罪人,却能够轻易摸清楚,朝中局势如何、派系亲疏远近,哪些官吏是可用之才,哪些,是徒有其表。

按理,这该是太子来操持的大事。

其他任何一个阿哥来上手,都会给群臣一个错误的信号。

皇上,想废了现在的太子,另立负责此事的阿哥,为新的储君。

他要是说“知道”,那就是居心叵测,把夺储的心思往明了说;

可他要说“不知道”,那就意味着对整顿吏治的重要性,一知半解。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姐姐举荐他呢?

四公主刚才所述,八阿哥心知肚明。

汗阿玛立谁为太子,都不会考虑十阿哥。

所以他才敢大胆地躲在十阿哥的身后,去争夺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知道汗阿玛一定不会选十阿哥。

他还准备了很多很多招数。

他把每一个阿哥的弱点、缺点都掌握了,打算把他们一个个都挤下去,最后自己变成了唯一可用的,那汗阿玛,自然会考虑他。

这么多后招,都被四公主,一个点名举荐,堵得胎死腹中。

然而,他还得低声下气地,在众多御前侍卫好奇的目光中,跟这个厉害的四姐谈判。

“到底,姐姐要怎样,才愿意举荐我?”

海枫听出他语气里,已经有些退让的意思了。

不愧是他,审时度势后,如此羞辱,都能忍下来。

七阿哥,怎么玩儿得过呀!

“八弟,你有什么,能给姐姐,作为交换呢?”

“那自然是,镇国公主之位。”

缜密如八阿哥,早就预想过,有朝一日,当他不得不跟四公主谈判时,应当拿出怎样的条件。

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应有尽有的女人。

大难不死的运势,骁勇丈夫的钟爱,不可估量的财富,还有最重要的,皇帝的信任......

而这一切,竟然都和她的出身,没有半点关系。

阿哥们之间,都有一个默契。

如果四公主生而为男子,一定会被立为储君。

她太强了,六岁入学,起步比他们都晚,却后来居上;什么天文地理,甚至西洋人的药学数学,她都一点即通,比他们挑灯夜战,学得还快、还好。

他能拿出来作为筹码的,只有许诺镇国公主的爵位。

“八弟,你该知道吧?太子哥哥,也答应给我这个位置。”

如果是三天前,八阿哥跑来跟她这样说,海枫或许还会犹豫片刻。

现在嘛......

抱歉,我已剑指九五位。

“这样吧,我提一个条件,你要答应,咱们再往下说。不仅整顿吏治让给你,我还可以在暗地里帮你。甚至夺嫡,都有得商量。”

“四姐请说!”

“钟济海。给她一个侧福晋的位置。”

这出人意表的提案,让八阿哥差点,没反应过来。

“可,她是罪人噶尔丹之女!汗阿玛最多饶她不死,如何能接纳她,做儿媳妇呀!”

“稀松平常的事,我自己都能做到,何必劳烦八弟呢?正因为难,才让你去劝说。别想歪了,以为姐姐故意为难你。我,可是为你的将来着想。”

八阿哥顺着这句话,思路飞快地发散下去。

为他着想。

远处,带刀侍卫的盔甲,武器,似乎都在给他一些暗示。

“四姐是说,兵权。”

“李光地在直隶,可保太子安泰;大阿哥本身就带过兵,他动手时怎样,你跟着去打噶尔丹的时候,应该看见了。虽说你姐夫不输给他们,可他的人,都在漠北呢,远水不解近渴。钟济海手里,有噶尔丹的亲兵,誓死效忠她们兄妹。汗阿玛就是要把这些人挖出来,才让我哄着这丫头。”

海枫怕再往下细说,会被八阿哥听出破绽,丢下这句话便要走。

“先跟你那善妒的八福晋,商量明白。好不容易,钟济海信任了我。她只要进府,以你对付小姑娘的手段,还不是易如反掌?她会对你死心塌地的。只要嫡福晋不为难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等八阿哥的思绪,从千军万马的幻想中解脱,回到现实中来,四公主,早已走远了。

眼前,只有社稷江山金殿,被吹得开合不止的殿门,那在寒风中,吱呀摇晃。

他觉察出寒冷来,慢慢在夕阳中踱步,回阿哥所。

刚成婚不久,外面的贝勒府还没有修好,他跟其他等待分配住处的阿哥们一样,都挤在旧日的院子里。

换句话说,他们鸡犬之声相闻,关系亲密的,还会经常走动。

再走三四步,他就到“家”了。

今天的那扇门,比平日里,更难以跨越。

八阿哥不由得停住脚步。

让那个,对他过分痴迷的郭络罗格格,接纳一个侧福晋,绝对办不到。

他们才刚刚成亲,本该是最甜蜜的时光,但八阿哥,已经开始腻烦。

这个福晋,容貌是美,却极其空洞。

她不喜欢四书五经,沉迷于书法绘画,跟他压根聊不到一处去。也许是从小没娘的缘故,新婚妻子对如何侍奉丈夫,白纸一张。偶尔口角,偏要分个青红皂白出来。

才成婚几个月,她已经在外人面前,两次给他没脸了......

星空初露端倪,那淡淡的昏暗中,一个紫衣宫女,哭着从他的住处跑出来。

她只顾低头逃跑,差点冲撞到八阿哥身上。

“哎呀,爷吉祥。奴才该死。”

“罢了。怎么慌慌张张的?”

“爷,福晋她......”

八阿哥无奈地轻叹,叫那个宫女起来。

内务府挑宫女,虽然不是完全看脸蛋,但有个基本要求,不能长得太憨傻,总得有点喜庆机灵在脸上,主子们每天看了,心情才会变好。

分到他这里,略微平头正脸的,全被新福晋给撵出去了。如今这个新来的,又不知道被寻了什么晦气,恐怕也留不住。

“怎么了,说吧。”

“是。爷下午往乾清宫去,七福晋忽然领着五公主,还有位蒙古的姑娘,叫,叫什么......”

“钟济海?”

“对!爷怎么知道的?”

“哦,没事,你往下说。”

八阿哥掩饰住内心的震惊,催促那宫女。

“是。三位主子来了,福晋看在七福晋的脸面上,叫咱们拿上好的东西招待。七福晋提说,正好四个人,要不,打马吊牌解闷。福晋不知为什么,今儿手气不顺,输了一百多两。现银不够,还押给五公主两匹好绸缎。”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奴才笨拙,刚来不会当差。方才客人们回去,奴才收拾器皿时,不小心打碎一只茶杯。福晋说,这是一套的,坏了一只,她再不能拿出来见客。气头上,赏了奴才两个耳光......”

宫女说到此处,满心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呜呜咽咽地,捧着脸哭起来。

“福晋说,扣奴才的月钱补上。可奴才家里不宽裕,全指望这点月钱贴补,才能过下去。求爷宽恕宽恕吧!”

八阿哥没有答话,只挥手让那宫女下去休息。

他总不能睡在紫禁城的长街上,总得面对家里的乌烟瘴气。

几个从小伺候他的太监们,正在院子里点灯笼,看见八阿哥回来,畏缩着请安。

“你们做完这些,都去歇着吧。”

推开内室的门,郭络罗格格,如今的八福晋,正独自坐着,对灯默默流泪。

她到底是个美人,灯下看,更是惹人怜惜。

八阿哥不由得放低声音,拿出他最擅长的温柔来。

“不就是,几匹缎子......”

他本来想允诺,事情过去后,把妻子垫进去的银钱,悉数归还。可‘不就是’三个字,成了点燃八福晋的导火索,她的怒气,爆发起来,简直不可遏制。

“几匹不入爷眼的缎子,也是我从娘家费力讨来的!爷要办大事,几千几千地赏出去,眼皮不眨一下;妾身匣子里,金的玉的,都去了哪里?还能从当铺回来吗?眼看就是太后娘娘的寿宴,不做新衣裳,我怎么见人?”

她这几句话,不知在心里过了多少遍,一句是一句,噎得八阿哥,半天说不出话。

憋到最后,他只剩狡辩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没钱,婚前你不知道?”

八福晋用来擦拭眼泪的手帕,飘然落在地上。

妯娌冷嘲热讽,小姑也排挤她,就连一个从蒙古来的小丫头,身上穿的戴的,都比她一个正牌福晋贵上两倍不止。

耳边恍惚响起的,是她最敌视的四公主,婚前给的警告。

此情此景,竟然丝毫不爽,正如四公主所说。

不行,她不能接着过这种日子!

便有金山银山,也扛不住这毫无进项,却大把挥霍的日子。

“爷,我一个钱都拿不出了。五公主提前出阁,得备下贺礼。太后娘娘素来心疼她,平常的东西,拿不出手。”

“好。我知道了。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要纳个侧福晋。”

“什么?”

八福晋的眼睛睁得太大,扯得眼角都感到生疼。

原来,原来他真是这样!

就只喜欢她的钱!

她没有钱了,丈夫就要再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去填那个争储的无底洞!

休想!

“不行,我绝不点头!”

“我要娶侧室,汗阿玛和太后娘娘点头即可,你......”

八阿哥说不出粗鄙的话,自己动手脱衣服,没有理会怒目圆睁的妻子,赌气躺在床上,背对着不看她。

事情走到如此无可挽回的境地,八福晋反而因为心灰意冷,恢复了清醒。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听不到丈夫的回答,她擦干泪站起来,走到床边。

“那个偷袭五公主失败的杀手,在我手里。你敢娶侧福晋,我就把他,交给汗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