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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城中桓府内,此时小公爷正在款待几位远方来客。如果陆英在这里,一定会惊得掉了下巴。

胡僧那迦阿周陀,倒虎山九灵真人,无异门崔岳、郑雷,还有吐谷浑王子乌纥提。

反倒是申屠景纯并不在座,只有桓敬道心腹郭铨与另一个中年男子陪座末席。

这男子满脸浓须,低着头无声无息,也看不清究竟是谁。

桓敬道无甚言语,郭铨小意陪着几位客人闲话,时而举杯品茗,时而侧耳聆听窗后的丝竹管弦之音。

看情形,这帮来自五湖四海的豪杰是在等待什么人。然而江陵城中有什么人能值得这些人物等待,答案呼之欲出。

陆英跟慧远大师走到城中一处佛寺,入得僧舍,慧远倒了两杯清茶请他二人饮用。陆英重新施礼谢过,静坐在下首等着大师先开言。

慧远和尚眼观鼻、鼻观心,约过了一刻钟,才道:“二位施主,看你们珠联璧合,因缘早定,如今也到了修成正果之时。贫僧恭喜了!可惜没有什么贺礼可送,就送你们两个字吧。”

朱琳琳笑道:“多谢大师吉言,不知有什么金玉良言教我!”

慧远道:“贫僧要说得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无外乎老生常谈。我佛家讲究一个‘缘’字,你们自然是有缘的,而且缘深义重,乃是千万年修来之果。这第一个字贫僧不过借你们之‘缘’,将话说透,也当送你们个吉利。”

陆英与朱琳琳起身谢过,又问第二个字是什么。

慧远从容道:“三界众生皆有佛性,不论人与禽兽,其性皆纯,其心皆愿善。人生不满百,总怀千岁忧。若是不能依性而为,妄求妄念,便终不能解脱。

“置身红尘,犹如在火宅中炙烤,这一生一世过得太也唏嘘。万物‘性’空,犹如尘土,缘来则聚,缘灭则散。你看树木花草、飞禽走兽,何物不将化作腐朽,肉胎终要落入轮回,再做他山之木。”

陆英皱眉思索,朱琳琳忍不住问道:“大师,你讲得道理定是不错的。您是要劝我们放下恩怨情仇,安安心心做个普通百姓,不要纠葛国事战事吗?”

慧远笑道:“女施主慧根深种,果然是佛门有缘人!”

琳琳笑道:“大师,我已经误上小道士贼船,可不想再做尼姑了!”

慧远捋须笑道:“有佛性不一定非要出家为僧尼。许多缁衣念佛之人,未必就是真信佛,在家读书耕田,也未必不能成菩萨成佛!”

琳琳又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大师开示!”

陆英道:“大师,你此来江陵,真是受桓敬道所请吗?”

慧远道:“受谁所托有何干系?从心而为便是善念!”

陆英点头赞许,慧远又道:“观小施主气色,好似体内郁积不通,气息导引不畅……难道是有伤在身?”

陆英道:“劳烦大师挂心。在下一时岔了气息,不碍事的!”

慧远道:“既然岔了,何不就顺路走去!谁知是不是天意!”

陆英心中猛震,这句“既然岔了,何不就顺路走去”,如同在他眼前推开了一扇窗户,耀眼的光芒背后仿佛若有所得。

但是自己的内息是阻住了,通不下去,又如何往前走去呢。

陆英一时失神,忽而又灵光一闪,既然不能往前走,能不能转头往后走呢?内息不能顺周天通任脉,那能不能从任脉倒着往上通鹊桥呢?

想至此处,陆英将内息小心引导,由下丹田缓缓经中脘、膻中、天突、廉泉调至鹊桥之下。

如此试了半天,十成中能有一成真能倒过鹊桥,达泥丸、通灵台,经督脉重返丹田。陆英心中暗暗喜悦,或许自己的伤势能好了。

只听慧远道:“二位小施主,贫僧今日就要返回庐山,此地危机四伏,你们多加小心。”

陆英惊道:“大师如此匆忙,今日就要离去?”

慧远笑言道:“龙潭虎穴,岂可久留!”

陆英与琳琳一齐被此话逗笑,虽知他所言非虚,却不信大师真会惧怕。

二人辞别慧远,又来在街上。琳琳一直在咂摸方才对答,陆英却暗暗运功,使内息不停地反过鹊桥,两人都漫无目的地走着。

前方远远传来争吵声,有两人不知因何故在汤饼摊上叫嚷了起来,直待离得近了陆英才扭头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差点喊出声来。面冲外一人个子高大,身躯健硕,面皮黑红,虬髯钢须,赫然是北汉阳平公蒲巍。

再看旁边拉着他小声劝导的女子,身披红色斗篷,穿着紧束胡服,脚下踩着皮靴,却是顺阳公主蒲珍。

陆英正要出声,琳琳扯了扯他衣袖,使个眼色让他三思而行。

的确,蒲珍、蒲巍出现在此处,难保不与荆州两大势力有关联,时移世易经年不见,不清楚他们如今底细、心中所思,也难怪琳琳有所顾忌。

陆英放慢脚步,侧耳倾听他们争吵,原来不过是蒲巍被人踩了脚面,而对面汉子仗着是本地人,却对他这个外来异族故意羞辱。

阳平公一时不忿,差点当场拔拳揍他。幸而公主在场,死死拽住他不让他莽撞。

陆英还在犹豫要不要出言招呼,却听一声惊呼道:“陆华亭!朱琳琳!你们怎么在这里?”

陆英笑着转身,拱手道:“公……蒲小姐,好巧啊!”

四人找了处清净茶馆,坐在角落中慢慢聊起。公主口快,将前后因果都告诉了陆朱二人。

原来公主与太子蒲宏到了吴国后,皇帝允他们在江州居住,虽然不似以往富贵,好歹平安和乐。

北汉国宗室旧臣多有走投无路来寻他们的,是以过得也甚不错。

蒲巍却是自被带到倒虎山后,颇受了些苦楚。好在元象宗王老道士人老心慈,对他多有照看,才没有丧身殒命。

年前,趁着山中空虚,他也混得熟了,才侥幸从倒虎山逃出。一路辗转南下,好不容易寻到蒲宏。

此番来荆州,是蒲宏受南郡公所邀过来论事,蒲珍与蒲巍没有好好逛过江陵,是以也一并来此。只是蒲宏入了公府,他们却不愿受约束,来在市集上游逛。

陆英本对蒲巍多有歉疚,无奈没有去倒虎山相救。如今见他自己逃出,很是为他高兴,说了许多鼓舞的言语。

琳琳除了初见时客套几句外,一直静静听着他们交谈,只低头饮茶,好似变了个人。

终究是蒲珍心里藏不住事,笑问道:“琳琳,你与华亭成婚了吗?看你们浓情蜜意的样子,好不让人艳羡。”

琳琳害羞得红了脸,一时也未答言。

陆英瞅了瞅她,笑着说道:“我娘子面嫩,莫要羞着她!”

蒲珍一口茶喷了满桌,笑得差点流出泪来。朱琳琳使劲掐他一把,少不了又打又闹。

南郡公府内,贵客终于来临。

只见荆州刺史殷仲康满面春风的走入厅中,轻裘缓带,头顶乌巾,拱手冲桓敬道笑道:“敬道,我来迟了!”

他身后跟着两名少年,异族服装,身躯高大,随着殷刺史施礼。但面目冷峻,缓缓扫视场中众人一圈,便挺立在当地。

桓敬道起身降座言道:“使君,法会做得如何?听说城中格外热闹!”

崔岳、郑雷与乌纥提三人起身答礼,其余旁人只是微微点头。

殷仲康边攀扯边拉着桓敬道落座,望见两名外族少年还在厅中站立,便伸手指着他们笑道:“这二位是酒泉公吕世明大将军的使者,沮渠蒙逊、秃发延孤……快来见过南郡公与诸位贵客!”

二人原来正是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不知受吕世明所派来荆州何事,当下依言重新施礼道:“突厥沮渠蒙逊,鲜卑秃发延孤,见过南郡公、诸位大人!”

桓敬道拊掌笑道:“原来是酒泉公的贵使!快请坐,快请坐!”

二人谢过,在殷仲康下首落座。

殷仲康又道:“春风料峭,但此处暖意融融,恰好方才见自家园中梅花盛放,想着与诸君共享,便亲手摘下数枝,如今献于诸君,还请莫要见笑!”

话音未落,早有刺史府从人捧入两个竹篮,掀开棉布,露出娇艳欲滴的梅花来。就在厅中席前,分别赠与在座诸人。

殷仲康也是心细,还为每支梅花准备了瓷瓶。从人将瓷瓶一一放在岸上,霎时间满室春光,香气随着暖风阵阵飘荡。

桓敬道介绍过诸位客人,又笑问道:“听说雍州郗使君在贵府中,何以不曾一同邀来?”

殷仲康道:“郗使君回襄阳了……”

桓敬道心头一动,看在座众人各个神色有异,仍不动声色问道:“听闻郗使君得到了一件宝物,是来与仲康兄共赏的吗?”

殷仲康道:“嗯……不错,道胤从慕容永手中得到一方玉玺,乃是北汉国主蒲刚所刻,如今我二人已经联名派人送往京师,呈与陛下收管!”

众人哗然,说好是始皇帝的传国玉玺,怎么成了蒲刚自己刻的玺了?这不是胡言乱语吗?

桓敬道见众人或有愠色,或有失望,不由沉吟道:“仲康兄没看错了?真是蒲刚的玉玺?”

殷仲康笑道:“愚兄虽然才疏学浅,这等宝物却不会看错。那慕容永洗劫了长安宫殿,手中有此玉玺也不足为怪!”

乌纥提是桓敬道舅兄,又是外国之人,忍不住问道:“听闻前任雍州刺史朱旭得到了传国玉玺,还被人强逼索要。如今那传国玺去了哪里,怎么郗晖大人没提吗?”

殷仲康不悦道:“什么传国玉玺?自从前晋国灭后,传国玺便不知所踪。如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言,当真谬之千里!”

桓敬道拦住乌纥提,笑道:“仲康兄说的是,我等只闻传国玉玺之名,却久不知其在何处。若是蒲刚曾经握有此宝,想来定要大肆宣扬,何至于到现在才传出风言!”

九灵真人腾地起身,冲上首遥施一礼,一言不发转身去了。

崔岳、郑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那迦阿周陀笑眯眯坐在那里,好像一切都漠不关心。

此时,桓敬道转向末席的中年男子道:“蒲兄,你是长安人,你可听说过北汉国主手中有始皇帝的传国玺?”

那男子抬起头望向上首,竟然是北汉国太子蒲宏,但见他摇摇头,言道:“不曾听过!”

桓敬道笑道:“这就是了!不知是哪个好事之人放出风声,惹得四方骚动……”

殷仲康道:“此事暂且不提,今日难得有许多英雄豪杰相聚,乃是荆州盛事!敬道,你可不要吝惜好酒,快快取来我们痛饮一场!”

陆英问过蒲珍、蒲巍在此地留几天,约定改日叫着蒲宏一同饮宴,便带着琳琳返回龙亢园。

他有许多疑惑,迫切想与申屠景纯探讨。回了园中才知申屠景纯与桓敬道都不在,直等到傍晚时,才等回神棍申屠先生。

陆英正于房内休息,申屠景纯来找,叫他出外散步。他未及多想,便与申屠景纯步至湖边。

与昨夜小公爷在水榭吹箫不同,今日没了英俊潇洒地公子,却多了一名黑纱蒙面的美人。

陆英见到那人,惊呼道:“柔影小姐!你来寻哥哥?”

申屠柔影看了看申屠景纯,轻轻嗯了一声。

申屠景纯笑道:“陆公子,柔影说有要事相告,我看你也在园中,便叫你来一起听听……”

陆英道:“泰山郡一别,久没有柔影小姐消息,不曾想竟在此地重逢!你们苏先生也知道了传国……宝物的事?派你来捕雀吗?”

申屠柔影冷冷道:“捕雀?你是螳螂还是蝉?”

陆英尴尬道:“在下一介匹夫,谈不上,谈不上!”

申屠景纯圆场道:“柔影,你不是有要事吗?讲给我与陆公子听听,一起参谋参谋!”

申屠柔影道:“谁让你叫这人来的?不嫌烦!”

申屠景纯咳嗽一声,心中暗道:“女子与小人……唉!你非要找他来,这会儿又让我当恶人。”

但似乎平日宠惯了妹妹,仍笑道:“陆公子也不是旁人,既然来了,就一起合计嘛!还是说正事要紧。”

申屠柔影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道:“殷仲康与桓敬道今日在江陵城中会见,席间有许多不寻常人物,你们听说了吗?”

她头上罩着竹笠,肩部以上全部被黑纱遮挡,此刻又是黄昏,表情根本无人看得清楚,不知她这白眼翻给谁看。

陆英道:“都有什么人物?申屠先生知道吗?”

申屠景纯掐指道:“让我来算上一算……想必有倒虎山的什么九灵,有北汉国的故太子蒲宏,有恒山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姓崔一个姓郑,还有西域的胡僧,叫什么周陀……这是南郡公的客人。

“殷荆州那边似乎有凉州来的两个外族少年,秃发什么,蒙逊什么的……哦,对了,还有夫人的兄长,吐谷浑王子乌……乌合……”

陆英听得心惊肉跳,这么多绝不可能凑到一起的人,忽然凑在一起,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急忙问道:“九灵真人?崔岳?郑雷?那迦阿周陀?秃发延孤?沮渠蒙逊?!”

申屠景纯摇摇头,道:“这些名字乱七八糟,我也记不清楚。听着好像大差不差。”

陆英还未发言,柔影道:“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些人。”

陆英道:“柔影小姐从何处探听来消息,难道刺史大人和小公爷独独没有邀请行一学院的人?”

柔影道:“你可知他们为何在江陵相会?”

陆英道:“难道是要对抗吴国朝廷?”

柔影道:“行一先生岂肯与他们同流合污!”

陆英道:“桓敬道虽然素有非份之望,但他还不至于有这么大手笔,能邀请来北方数国的势力站桩。可能这些人也都各怀心思,为了那宝物而来罢了!对了,方才你没提及雍州刺史郗晖,是忘了还是……?”

申屠景纯摇头答道:“郗晖已经离去了……这传言才流出没多少日子,远方之人恐怕来不及听闻……”

陆英心中疑惑,当下不动声色道:“申屠先生,你怎得没去坐席?”

申屠景纯道:“我今日有旁的事情,故而没去城中。再说我也不喜欢虚礼应付,去做什么?”

陆英又道:“柔影小姐,你可知他们今日大体谈了些什么?”

柔影道:“我又没去公府,怎能知道!”顿了一下又道:“你可知京口王孝伯又打算起兵了?还是联络的殷仲康?”

陆英道:“略有耳闻。申屠先生,还是要想办法知道,这些人白日所论何事。你妙算无遗,就拜托你了!至于王孝伯,书生起兵,十年不成。不必太过操心。”

申屠景纯道:“我能有什么妙算?”

陆英笑了笑,拱拱手。申屠景纯叹息道:“好吧,我少不了跟夫人的兄长,什么乌合啼套套话罢了。你们先聊着,我去看他回来没有……”

柔影道:“今日你在城中与慧远大师聊得不错吧?还有前朝公主,啧啧,真是风流成性,到处招惹……咳!你那鲜卑公主日日挂念你,难道你把人家忘了?”

陆英越听越难堪,只得挠挠头,望着湖面道:“柔影小姐,在下不日就要成婚了。这些话以后千万不要对我夫人提起……”

柔影道:“你夫人?还没成婚就叫夫人?真不知哪家姑娘瞎了眼,竟然看上你!”

陆英更加尴尬,正要反驳,却听身后琳琳冷声反讥道:“瞎了眼的人恐怕不止本姑娘一人吧!有些女子偷偷私会人家夫君,孤男寡女说些酸溜溜的话,真不知道羞臊吗?脸上遮块布就能不要面皮了?”

陆英忙道:“娘子,来得正好,我来为你引荐,这位就是我提过的申屠柔影……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正是我未婚妻子,朱琳琳……”

朱琳琳道:“这就是几次三番想要害你的人?夫君快到我身边来,小心他暗箭厉害!”

申屠柔影笑道:“朱姑娘果然蕙质兰心,伶牙俐齿。我先恭喜你们新婚之喜,只是今日不曾带得礼物,要往后补上了。

“朱姑娘放心,就算我眼瞎了,也绝不会对陆大人有非分之想,我与他之间清白似水,并且一生一世清清白白。”

说着从头上摘下一支木钗,举在手中道:“若是话不作数,我便有如此物!”

喀喇一声,木钗折断,被她抛入湖水。

朱琳琳拉着陆英,言道:“申屠姑娘倒是爽快!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你害我夫君的事。今夜你来此,又是为何?”

申屠柔影道:“以前多有得罪,多谢朱姑娘宽宏。今日嘛,我是来寻哥哥的,并非与陆大人私会。”

陆英道:“申屠先生有事刚走……”

朱琳琳又问道:“你说的鲜卑公主指谁?白灵儿吗?她挂念我夫君,说明陆郎英才出众,何用你来抱不平!”

申屠柔影道:“朱姑娘说得好!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你们了,告辞。”说罢点点头,就要迈步离开。

忽听得远处申屠景纯喊道:“陆公子,柔影……救命啊!”

三人大惊,在这南郡公庄园内,还能遇到贼人不成。

申屠柔影一个转身,当先奔去。

朱琳琳拉起陆英手臂,两人小跑着朝发声处走。便听得申屠景纯叫喊不停,好似被人折磨一般。

又听得有一女子大呼小叫,却原来认得申屠柔影。陆英闻声已知,那女子不是别人,又是无异门卢月。

看样她与申屠柔影仇人相见,现在早斗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