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孤寂中渐渐发白。
初露在羊皮纸上凝聚,又因为火热,进而发散。
白渊渟顺着灯笼走去,在静寂的天地之间发现了一片留白。
这是一辆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位老者。
黑夜之中的黑面具遮住了他的脸,而强烈的火光又让任何人不能直视太久。
“你是白渊渟?”低哑的嗓音从梦中苏醒。
“你认识我?”
“刚认识不久。”
“我们要去哪里?”
“请。”
马车里布满着罗盘和地图。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要在车里坐上多久。”
车夫皱了皱眉,回过头指了指倒放在角落的包袱。
包袱里面装满了酒和牛肉,少说足够白渊渟吃上半个月。
马车在继续前行,奔驰的速度超过了眼睛的所见,只有浮影带着冷意推动着帷幕倾斜。
就连烛火也将追赶不及,渐渐地飘离。
漆黑,寂静。
一切明亮的都已经熄灭。
“还有多久的路?”
没有回响,所以白渊渟又重复了一遍。
车夫好像在跟白渊渟赌气。不仅不回答问题,而且还要加速前进。
虽然犯不上跟这个老人置气,但马蹄的速度无疑会让这辆马车随时垮塌。
白渊渟忍无可忍的探出了头,天地之间只有一轮明月。
明月之下有一匹马,在银光下显露出枯瘦但却干练的骨骼。
车夫呢?
马车被艰难地停下,停下的方式是彻底倒下——就暴毙在荒郊野岭之中。
虽然车上没有火折子,但是车外有漫天星空。包袱里至少安放着半个月的食物,一时半会还不致于饿死。
直到马车开始移动,白渊渟在缓缓摇晃之中惊醒。
白渊渟吞下了一块牛肉,食物可以提振疲乏的精神。
“好吃吗?”
“你可以来尝一尝。
白渊渟不是真的在关心车夫的胃口,而是想知道车夫是否还是在前方赶路。
现在白渊渟听到了车夫的回答,一个新车夫的回答。
他的声音非常熟悉,屋子也非常熟悉,光秃的地面也非常熟悉,月亮也非常熟悉。
这里是黑山。
这里有上一次的筷子和酒,却没有上一次的人。
“你需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有人在问。
“解释什么?”
既然桌子上还有菜,就说明草人还是很有耐心。
“为什么珏天的人头会挂在街头闹市之中?”
“你应该问珏天,而不是该问我。”
草人在笑。“那你的人头是不是也应该挂在闹市之中?”
白渊渟的手边已经失去了宝剑,现在只有一双筷子。
筷子只能夹菜,但草人却在给白渊渟倒酒。
“挂在闹市之中?我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听说朝廷正在拉拢你。”
“没有错。”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白渊渟从怀中取出一枚玉镯。“你每耽误我一刻,水姑娘便会迟后收到这枚玉镯一刻。”
“很好。”草人抬起了屁股。
待到他从屋子再走回来的时候,他手中的人头还很温热。
在微弱的珠光宝气下,死人的神情平静且自然。
这是车夫的头,也是曾在黑山与白渊渟闲聊过几句的那位老人的头。
“有一个女人骗我说珏天死于公孙回之手,而我看杀死珏天的人就在我的面前。”
“漂亮女人都愿意骗人。”
“你知道她?”
“我不仅知道她,而且我还知道她对你是一个例外。”
“例外?”
“她没有骗你。”人头就放在桌边,草人正吞下筷子间的一片瘦肉。
“公孙回的刀真久如此快?”
草人在冷笑。“你很了解珏天的剑?”
“虽然我没有见过公孙回与珏天交手,但我见过他对付古松四老。”
“古松四老本就徒有虚名,见了银香社的人自然吓得屁滚尿流。”
“我相信江湖上有不少高手能一刀砍死珏天,但能让他面无表情地死去恐怕寥寥无几。”
“面无表情?”草人依旧还在笑。
“只有一种可能会让他来不及察觉,那便是熟人偷袭。”白渊渟很有自信。
草人终于听懂,他抓着头发举起了老人的头。
“有人说我偷袭,那么你是被我偷袭砍下的脑袋吗?”
死人没有张口回答,所以草人把人头扔到了地上。
“不如你替他回答。”白渊渟受够了草人装傻。
“你只说错了一点。”
“错在哪里?”
“错在你说你没有见过公孙回。”
白渊渟惊愕就如同面前的人正要吞噬自己一般,虽然草人还在端详着手中的酒杯。
“你就是公孙回?”
“我是疯子,我是乞丐,我是草人,我是公孙回。看看接下来你还能发现我是什么?”公孙回饮下了杯中的酒。
“那么珏天是你的儿子?”
“不是。”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死珏天?”
“因为他不是我的儿子。”
“你身上流淌着七王之血?”
“据迷信的人说是的。”
“七王之血有什么用?”
“我不迷信,所以没用。”
白渊渟点了点头,开始大口吃起了菜。
菜很美味,公孙回又在观察着白渊渟。
无论是以什么身份出现,他都很难看透白渊渟的想法。此时此刻为何白渊渟竟然还能够有如此好的胃口?
“你在想什么?”
“你这是下的厨?”
“没错。”
“手艺不错。”白渊渟的嘴巴没有停下。
“你不怕菜里有毒?”
“你有没有把握打败我?”
“有。”
“那么你有没有必要在菜里下毒?”
公孙回哑口无言。
“他是谁?”
“他只是一个时时事事都看不惯年轻人的老人。”公孙回也喝了一口酒。“他总是觉得公孙回在银香社的权利与他的职位毫不相符。”
“比方说公孙回只是六部之一,而他却能认命我做六部之一?”
“听起来公孙回确实也太不把言延烛放在眼里了。”
“那么公孙回什么时候会死?”白渊渟冷冷的在问。
公孙回在思考。“我在等一个恰当的机会。”
“公孙回死后,你会再换一个身份活着。”白渊渟看着公孙回的眼睛,没有表情。“但我不明白,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公孙回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暗示着白渊渟放着玉镯的地方。
白渊渟已经看懂,但他不想看懂。
“你大费周章地找到我,就是为了要我给你送玉镯?”
“这很值得。”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手套之前的主人就在你选择抛弃他之后立刻死掉。”
“六部是个好位置,而手套没有主人就没有价值。”
“看来我也很难活的很久。”
“你的价值很高,不会这么快就死的。”公孙回从袖中拿出一支银色的短香。
“这是什么?”
“不要忘记我们是银香社……你只要燃起这一支短香,所有嗅到鼻子里的人都会随着心绪飘飘欲仙。”
“所以我能在马车上突然做梦。”
“所以珏天可以面无表情的失去人头。”
白渊渟摸了摸脖子,放下了筷子。
“那么我可以走了?”
“当然,如果你想念我,你也可以随时回黑山来见我。”
“如何找?”
“拿着车厢里锈迹最深的罗盘,按照指引的方向一直向前。”
“金石窟在哪里?”
“我已经在悬崖边上留下了一把刀,剩下的要你自己找。”
“我还有一事不能明白。”
白渊渟在临行之前还有最后这一句话。
“你说。”
“我听你的嗓音非常年轻,而你的脸却如此苍老。”
“因为岁月蹉跎,无法让我以本来面目相见。”
“所以珏天不会是你的儿子。”
“那就看你是相信珏天,还是相信我了。”
冷风撕裂了长空。
马车顺着月光奔驰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