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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换了人间

秋意渐浓,随风迎展的纛旗沾上几片枯黄的落叶。

苏宸凭栏眺望,目光越过黑沉沉的大军,怔怔凝望着远方灰色雨幕。

雨有边界。

百里外倾盆大雨,而这里的天空只是阴沉,雾汽都感受不到。

是啊,万事万物都有边界。

想去探索,跨出那一步就行。

或许只是一步而已。

“王爷。”

郭元振粗糙的声音打断了苏宸的思绪,“据斥候回禀,三十里处的蓝田关隘驻守着两万人。”

“嗯。”苏宸面无表情点头。

郭元振缄默片刻,朝术士使了个眼色。

一手持幡,一手持龟铜皿的术士挪动脚步,小声说道:“王爷,小的昨夜观测天象,除旧布新之兆骤然显现。”

“星象所对应的地方正是长安,倘若不及时顺应天道,绝对会令王气衰竭。”

顿了顿,他仰望灰蒙蒙的天际,虔诚跪拜下去:

“苍天之意不可违啊!”

一干武将齐刷刷叩拜。

苏宸没说话,只是轻轻一笑。

都是在战场上饮血的莽夫,会笃信老天爷?

冷不丁。

轰隆——

天际像是倾倒崩塌一般,大雨瓢泼而下,迅疾而又凶猛。

“显灵了!显灵了!”

“王爷天命所归!”

术士摇动着龟铜,声嘶力竭地大吼,仿佛下一秒就要激动得昏厥过去。

几万将卒满脸兴奋,纷纷高举着武器,在雨幕中咆哮:

“王爷万岁!”

“王爷万岁!”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嘈杂隆亮的声音渐渐汇聚成一道线,震天动地,几乎将雨幕隔绝阻截。

王爷一定是天命之子,不然为何会突然降雨呢?

唐朝气数已尽,灭亡理所当然,唯有王爷才是中原的九五至尊!

苏宸面不改色,迎上一道道期待的目光,平静道:“加快速度行军。”

军令既下,各部保持军纪秩序。

但数万将卒煽呼的热情始终无法冷却。

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拒绝,那不是变相同意嘛!

张易之悄悄偷觑一眼,只见那个男人目光一片清明,似乎看不到欲望和野心。

可也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举棋不定和迟疑。

目光深邃宛若万丈深渊,静静站着,就代表着无上权力!

……

通往蓝田县的关隘口,要道皆被封锁,弓箭手埋伏在两侧高地,步兵埋伏在山涧之中。

两万多人表情格外复杂,三分严肃,三分恐惧,四分无措。

场中气氛僵硬如铁,直到远处轰隆隆的踏步声响起。

巍峨的战车缓缓驶来,披甲士兵左右列队跑步跟随,整齐的靴声落地,阵势煊赫。

朝廷将卒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们明显察觉到一股滔天杀意,仿佛空气都弥漫着慑人的血腥味。

一战击溃八十万联军!

屠戮坑填五十五万胡虏,杀了两天两夜!

如果说武安君白起号称人屠,那眼前这个人就是杀魔!

“国事灰暗中,王爷打出一场激动人心的胜战,力挽狂澜,全国瞩目,令万邦胆寒!”

“此乃不世之功,当立碑作传,万世瞻仰!”

左卫郎将归仁道恭敬的声音响起,其脸上也露出仰慕的笑容。

说完,他骑马而来,身后一群内侍拉着金车大辂。

苏宸一袭崭新的月白色武服,如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不多时,归仁道一勒马缰,从袖中掏出圣旨,字正腔圆念道:“遵奉天子诏命,拜苏宸为相国,假黄钺,总百揆,加九锡,以彰功德,冕十旒,乘金车,驾六马,出入用天子銮仪。”

颁布诏书的时候,他余光死死盯住苏宸,希冀察觉出情绪波动。

很可惜。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但场中却陷入沸腾,加九锡啊!

熟悉史书都知道,王莽、曹操、司马昭都接受过九锡,这是历代权臣的专利品。

“赐纳陛,赐秬鬯,赐乐悬!”

归仁道下马,声若洪钟。

侍立一排的内侍纷纷打开鎏金盒。

有人捧出特制的檀木阶梯,有人捧出一杯由黑黍和郁金草酿成的香酒,有人拿出定音器具。

“赐斧钺,诛有罪者;赐弓矢,怔不义者:赐虎贲,能退恶者……”

剩下的三样特赐用物还没说完,就被冷淡的语调打断。

“不受。”

刹那间,鸦雀无声。

归仁道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如遭雷击!

苏玉城不接受九锡!

他面容忽然涨得通红,冲着战车声色俱厉地说:“权倾天下,人臣顶峰,成为雄踞关中的一方诸侯,王爷还想怎样?!”

“如果王爷不想再做臣子呢?”

一声尖锐的诘问传来,将军骆务整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所谓的九锡,难不成李令月还会心甘情愿禅让?

归仁道面色剧变,指着洛务整咆哮道:“天下,是陛下之天下,唐祚未亡,此言怎敢付诸于口?”

顿了顿,目光紧盯苏宸:

“王爷最好能竭尽忠心,报效朝廷,如此则家国俱安,否则的话,王爷必要遭天下百姓唾骂!”

苏宸轻轻颔首,带着漠然的表情走下战车。

他径直走到归仁道面前,突然笑了笑。

似是在嘲笑自己虚伪。

“君臣犹如父子兄弟,何况我还是先皇的义子,更应当休戚与共。”

“可今海内未宁,须大刀阔斧地革新,等到天下太平时,我就会把政权归还给皇姐,绝不背弃誓言。”

话音落下,归仁道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世间有借钱借粮甚至借女人。

可谁听过借皇位这等荒谬离奇之语?

凭本事借到的龙椅,你会还?

“窃国之贼,当诛!”

随着归仁道愤怒的吼声落下。

锵!

场中弓弩上弦的声音齐刷刷响起。

朝廷两万兵马略带惶恐地举起武器,对准明黄色武服的男人。

与此同时,郭元振一声令下,军队将盾牌战车推到阵前,将卒个个虎视眈眈。

大战一触即发,场中陷入对峙的寂静。

归仁道赤红着眼,冷声道:

“苏玉城,既然造反,那就先从这两万两千具尸体上踏过去!”

朝廷将卒面露紧张,对面那只铁血军队,真要动手,他们根本挡不住。

苏宸神情趋冷,寒声道:

“撤走防线!”

什么?

蓄势待发的部下满目骇然,郭元振等高阶将领更是震恐。

“撤走!”

苏宸眼神凌厉至极。

前方盾牌步兵根本不敢违抗命令,迅速移开防线。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苏宸从严密阵型中缓缓走出。

一步。

两步。

直到走进朝廷兵马的射程范围。

这道明黄袍被无数弓弩锁定,那些普通的士兵握住扳机的手都在颤抖。

归仁道见状,怎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就在他要下令的时候。

苏宸负手而立,以一种冷静到可怕的腔调说:“站出来!归大人若在场的大唐将卒有一人站出来认同你的观点,本王这条命便由你处置。”

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

隘道口犹如阴沉沉的墓窖。

苏宸面不改色,沉声道:“来,向本王放箭,向中原大地的主宰者放箭!”

霎那,“扑通”的声音异常刺耳。

朝廷一个士卒摔掉长弓,伏跪在地。

他不敢。

他根本就没有勇气拿着武器这个男人,那是一种亵渎和侮辱!

天下百姓都对现状绝望的时候,摄政王挺身而出,挽救中原危亡。

这岂止是英雄,摄政王就是救世主般的存在!

何况对面是一支无敌杀戮之军,面对八十多万胡虏,都能创造一个近乎于天方夜谭的奇迹。

朝廷区区两万兵马,撑过一个时辰都是一种奢求。

他不想做炮灰,更害怕成为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家里婆娘连抚恤金都收不到。

仿佛堤坝崩开一道口子,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士卒放下武器。

然后。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两万多名士兵集体狂热,齐齐伏跪在地。

全体变节!

好似被施加了咒语一般,朝廷征召的抵抗大军彻底倒戈效忠。

归仁道脚步踉跄,扶着马腿依然瘫倒在地,头盔砸在手背毫无痛觉,目光恍惚呆滞。

一个人要强成什么样,才能如此万众归心?

有的人想当皇帝,需要用一系列的阴谋诡计。

而有的人,只要他愿意出来当这个皇帝,所有人都会立即把他给抬上皇位。

苏宸拥有前所未有的声望。

他踏上政治赌桌,将之前积累的荣耀和辉煌全部押上。

眼前这个场面预示着,他一定会赢得盆满钵满。

两万大军,竟然连靖难救驾的勇气都没有。

归仁道悲不能抑,两行热泪簌簌而落,抽噎道:

“苏玉城,你蒙先皇拔擢器重,她待你有知遇之恩,你为何要篡权夺位啊!”

苏宸没说话,转身走回阵中,平淡的声音随着秋风,飘往整个关隘。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归仁道眼神逐渐空洞颓败,绝望而麻木地接受一个事实。

谁也无力阻挡此獠改天换地。

“以死报君恩!”

他陡然像弹簧般蹦起,抽出长剑冲了过去。

“砰!”

一声轻响。

田归道额头上血窟窿冒着硝烟,而后轰然倒地。

气氛刹时死寂。

全场都将目光投向那个手持铳枪的士兵。

郭元振瞥了眼苏宸趋向森冷的脸庞,立刻怒吼道:

“谁让你开枪?”

士兵手臂颤抖,用脸贴着滚烫的铜管,吓到嗓音哭哑:

“俺穷了一辈子,俺爹娘穷,俺祖父祖母穷。”

“就像一种痨病,一代一代遗传,成了顽疾。”

“现在,俺要翻身,俺要俺娃不再做穷人。”

郭元振蠕动嘴唇,默然无言。

数万将卒都是同样的表情,沉默且坚定。

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现在该考虑个人利益了。

凭借首级军功,他们能大幅度擢升,甚至可以做高阶武官或者闲散文职。

但问题是,坑位被占光了!

就跟茅厕一样,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怎么出恭?

所以要安置他们这几万人,唯有一种解决方式——

王爷做皇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亘古不变的真理。

最最关键的其实还是打仗后遗症。

眼睁睁看着几万同袍战死西域,亲手屠戮五十多万战俘,纵然杀的是胡狗,但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谁能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大帅了。

如果还有仗打,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升官发财,他们倒是能暂时性忘却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一旦中原休养生息,他们这群人放下武器回归平民生活。

其中一部分绝对会行若失心,完全处于迷离恍惚,偏向于疯魔般的崩溃!

这就是军中普遍的战争后遗症。

倘若往后是这种状态,无法做工耕地,又该如何保障余生?

俸禄,以及田亩。

有了这两样,这才能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所以,王爷必须当皇帝。

一定要当!

隘道陷入冗长的死寂。

苏宸眼神冷意消散,目光扫过一张张坚毅的脸庞,略默稍许,沉声道:

“暴尸荒野,让他们看看违逆朕的代价。”

说完面无表情走回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