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念鬼像一只脱缰的野马，轰隆一声撞进高台上的贵宾席，坠落的木屑撒到周围观众头顶。张伟好不容易能从混乱逃跑的人群中挤出来，两个箭步蹿上高台，耳朵里立刻听到铁器撞击在一起的声音，接下来的声音很像断了绳子的铜钱散落一地的声音。
张伟抓住门框保持好平衡，只见贵宾席内混乱一片，栅栏破了个大口子，桌子掀翻在地，茶具果盘碎的到处都是。
在他旁边，一个男子跌坐在地上，胸口晕出一大片血，在他身边散落着许多铁制的扇叶。赤色念鬼的长刀正插在他身上，把他和背后的木板牢牢钉在一起。男子显然已经没了呼吸，但他的左手还牢牢的抓住刀身，不愿让别人拔走似的。
赤色念鬼本人则被另一个男子压在身底，男子的两把短剑成交叉状架在趴在地上的念鬼的脖子上，愤怒的双手颤抖着，就差一个命令。
还有一个老人站在屋内，脸上惊慌的神情刚刚退下，不住的捋着自己下巴上打理整洁的胡须，仿佛是在抚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心脏。
“大人，要杀了他吗？”压在赤色念鬼身上的男子眼睛紧紧盯着念鬼的脖子。
老人“嗯”了一声，短短一声，可以听出他刻意压在心底的怒火。
还站在门口的张伟听了急忙进门阻止道：“住手！”
这两个字并没有传进男子的耳朵，双手收紧，两把短剑的剑身轻松穿过赤色念鬼的脖子。张伟还没进来，赤色念鬼已经身首异处了。
张伟呆在地上，愤怒的说：“你们怎么可以杀人？”
老人的语气恢复到了平常的平稳，说道：“小友，你没看到他是来行刺老夫的么？”
张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点，但还是觉得他们做的不对：“是行刺还是意外不是你说了算的，要等我们调查过后才能定案。怎么处罚他也是官府的权利，你们凭什么杀人？”
“那他呢？”老人指着被长刀刺中的男人说，“他杀了我的人，我杀掉他，有什么问题吗？你不可怜我这惨死的护卫，却去可怜一个杀人犯。”
“我……”张伟舌结。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在可怜别人，就像老人说的，一个杀人犯。
“小伙子。”老人看到张伟说不出话，似是要提点他说，“君子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君子。我的确杀了人，但结果都是好的。你呢？心软，放过坏人，结果却变得比原来更糟糕。你我到底谁做的对呢？”
老人的话把张伟问住了，不知为何，喜儿在【杏花阁】门口揽客的样子突然闯进他脑海。张伟惊讶的看着面前身材修长，面容消瘦，露出一副慈眉善目表情的老人，感觉他好像知道自己和喜儿的事一样。
老人的身体忽然和那晚在家门口遇到的那个月下老人的身影重叠起来。他揉揉眼，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为什么一个坐在贵宾席中身份高贵的老人，那天晚上会只身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小巷中。
慌忙赶到的杨萧带着其他人出现在门口，发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他知道这里人的身份都不一般，害怕张伟怪脾气发作，立马上去将张伟拉走。
这场意外，或者按老人的说法——这场刺杀，终止了比赛。围在四周的戴甲兵士配合锦衣卫，强行把在看热闹不愿离开的人群疏散到场外。场外的人不知内情，都以为比赛结束了，连忙抓住里面出来的人询问比赛结果，得到的回答竟然比比武还精彩。
各式各样堪比小说还精彩的故事，今晚将在京城内流传开来。那些赶来看比武的外地人，又会颇具责任感的将自己认可的说法带回到家乡。故事里不仅有他们看到的，还有他们没看到的前因和结果。
这些人好像亲眼看见了赤色念鬼和那个老人如何结下仇恨，又亲眼看到赤色念鬼如何忍辱修炼，改变样貌以便接近仇家，最后报仇未成，含恨而死。
人们总会把死人简单的划分到弱者行列，并对弱者保持莫大的同情，替他主持正义，一同谴责另一个高高在上能坐贵宾席的人。当然，得在当事人看不见够不着自己的地方谴责。
杨萧放了张伟的假，让他赶紧回家歇着，这里的事不需要再操心。张伟的心已经被老人的话搅乱，闷闷不乐的往家走。进了城门，双脚似乎有它自己的想法，要带着张伟从杏花阁门口绕一下。
当张伟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杏花阁门口。紧闭的大门漆的朱红，门两旁的木架上挂满了红黄蓝绿紫五色灯笼，全没有晚上看得鲜艳。
忽然听到门后有人声，眼见大门要被拉开，张伟害怕出来的人是喜儿，慌忙扶着帽子跑进路边的巷子。要不是他穿着锦衣卫的官府，别人见了还以为是被发现的窃贼，急着逃命躲避捕快的追捕。
晚上的饭也吃的闷闷不乐，这一整天的心情都被那老人的话给搅乱了。
趁着王朝安外出还没回来的功夫，张伟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绿色手帕。想着现在的喜儿应该正在门口招呼客人，又想到他那瘦的像枯树的父亲，想到牛二的钢刀，又想到钢刀上往下滴的血。如果那时候，自己和今天这个老人一样利落的解决掉牛二的话，喜儿肯定不会沦落至此。
“君子论心不论迹。”老人的话回荡在张伟耳边，他还是想不通，随随便便的就杀人也算是君子吗？如此轻视生命，和那些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在苦恼中，张伟进入梦乡，继续和一直缠绕着自己的梦魇搏斗。
第二天到锦衣卫上差，张伟听到陈二狗子和王大在聊着昨天比武场上的后续。知道那个老人并没有因为滥用私刑被逮捕，而是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连官府都没去就放走了。陈二狗子猜测是朝廷里哪个大官。
比武大会则被叫停，重赛日期待定。气得押注的人破口大骂，要求盘口退钱，盘口却以比赛没结束为由不肯退。最难算的还是石纠和赤色念鬼的盘口，有人说赤色念鬼已死，应该算石纠赢，压了赤色念鬼的又说明显石纠打不过他，应该算赤色念鬼赢。
接连几日不断有赌客聚集在一起与开盘的黑道发生冲突，在京城里引发了不少骚乱。官府索性加大了对几处赌场的查封，把聚集的赌资直接充公，这才压下了两方的冲突。
还有孙傲，在这次比武中虽然没有实现他的目标的，但他的身手得到了锦衣卫派去观战的官员的注意，有意把他往上调。
陈二狗子满脸羡慕的大声说：“人家要穿真正的锦袍咯。”眼睛看向坐在一边擦剑的孙傲。
张伟坐在一边正听的津津有味，杨萧走过来把他叫走，说镇抚使找他。一路上，杨萧的表情明显是有话要对张伟说，但嗓子里好像有口浓痰吐不出似的，一直呜呜的说不出话。
到了镇抚使所在的房间，张伟一眼就看见了椅子上坐着的正是昨天贵宾席上的那个老人。怪不得杨萧一路上脸色不好，原来着老头把状告到镇抚使大人这里来了。张伟想到这一点，不满的撇过脸，不愿看老头。
镇抚使大人从案牍后走出来，指着张伟问道：“大人，就是这个人吗？”
老人家也起身走到张伟面前，故意眯眼端详一阵才点头确认道：“没错就是他，昨天就是他第一个冲到老夫身边的。小胡啊，你的人可真是卧虎藏龙。一个普通的卫所里竟然有身手这么好的兵，不错，不错。”老人家看着张伟满意的连连点头，像是在刀架上挑到了一件趁手的兵器。
张伟和杨萧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的抬头看向镇抚使大人。
镇抚使的独眼在张伟身上来回扫视，想要找出这个不起眼的小子被这位大人挑中的理由，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因为无论怎么看，面前这个瘦小的卫所兵都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自己的影子就可以把他整个笼住。
“大人，真的只要他一个吗？我可以给你找几个身手更好的。”胡大人剩下的那一只眼里充满了疑惑。
老人和蔼的摆摆手谢过他的好意，重新回到座位中。
胡大人见老人这么坚持，不再多说话，转身拿起桌上一本文牒递给张伟说：“张伟听令，现派你护送这位老先生南下进杭州，这是你的路证。要安全的把目标送到地方。本次任务只有你一个人，会有危险，但任务必须完成。”
胡大人眼罩下的刀疤散发出不可拒绝的威严。但张伟还是说了“不”。
“怕死？”胡大人对这个小兵有胆这么干脆的拒绝自己感到意外。
旁边的杨萧吓得想提醒张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提醒，急得额头冒汗。
张伟则理直气壮的说道：“我不喜欢他。他杀了人为什么可以像没事人一样，我不会保护一个不遵纪守法的人。”
“张伟！”胡大人厉声喝道，张伟的这些话当着当事人讲出来显得很没礼貌，这让他觉得丢脸，会让别人议论自己带兵无方。
那个老人家倒是大度的笑起来，反倒来安抚起胡大人：“没事没事，他有自己的想法很好，我们要尊重他。”
“可这里是军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任何人都没有拒绝上司任务的权利。”胡大人的语气依旧严厉，是说给张伟听到。
“服从命令是好事，但如果内心里排斥却不说出来，那任务也不会执行好。老夫只喜欢和真诚的人合作，不喜欢强人所难。既然他不愿意就算了，不过呢，我的报仇可是很丰厚的哦，把我送到杭州，一百两纹银作为酬谢。”
老人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张伟说的，但他也没打算仅凭这句话就让张伟改变心意。
张伟果然还是拒绝了这次任务，在镇抚使大人的怒火中和杨萧一起被赶出了房门。走到门口，那个老人忽然又加一句：“改变心意了可以随时来找老夫。”
“鬼才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