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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〇九章 夜安梦浅,夫复何求

这时气氛放缓,西南角的四五人又低声谈论起来。伙计们无心,他们又刻意压低声音,因此不知道他们聊的什么。

但唐玉宣功力深厚,有隔空捕音的能力,虽然背对着他们,但对他们的细声微语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但听其中一个声音道:“刚才那男的我见过,是杭州三宝党的刺客欧阳沧浪。大家当心点,杭州三宝党势大力大,咱们惹不起!”

唐玉宣往欧阳脸上瞧了下,看得出欧阳不认得那人。但从欧阳的神情看,唐玉宣觉得他对刚才那人的话没听清楚,唐玉宣当即醒悟,那是欧阳内功不精所致。

唐玉宣再留意众人谈话时,只听一人道:“杭州三宝党固然势大力大,但我们不是去劫他们的货,怕它什么?再说了,这次我们五大帮派联合起来发财,少说也有三四十个江湖好手,也不怕他三宝党敢来招惹我们。”

先那人道:“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时,举杯道,“来,大家喝一个!等发了财,又有一阵子痛快快活的了!”说完,几个人纷纷举杯喝酒。

欧阳低声问:“你可听得到他们说什么了?”唐玉宣说:“不是什么好事,打劫抢人的勾当,但没有说去哪劫,劫谁家的。”

唐玉宣又凝神去听。听对方说:“我有一事不解,蜀川隔咱们江南那么远,那司马家的商船要在三天后路过芜湖,这消息是怎么传到我们这些小帮派里面来的?”

听了这人的话,一个人训到:“也就你能说出这没出息的浑话!你是什么人,这等机要的事情当然是有上头人做的了!岂能让人人知晓!”听了话,被训那人只是陪笑喏喏,再不敢乱说。

这时,另一人道:“不过这司马家也是了得,不仅是蜀中巨富,而且江湖武林中,也有着不小的地位名声。”

唐玉宣听到这,心里大惊,总算知道他们要劫的是谁了,就是顺着长江,从三峡下来的的司马艳风他们。

再听时,又一人说:“不过我也疑惑。那一大船的好东西弄到手了,我们五个帮派固然可以分得不少,卖个好价,但无刃剑就一把,分也分不了,却该如何处置才好!”

听了这人的话,另一人道:“这就是你想得不对了,夺无刃剑那叫做顺手牵羊,白白到手的东西。无刃剑是武林至宝,不是我们这些武功俗手所能用的。”

“再者我们这些小帮小派,无力守护武林宝物,抢来手上,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那必然是要转手的了。上家有言在先,无刃剑到手,兑成银子,我们拿银子,无刃剑归他们,这就是两全其美的事了嘛!”

说到这,几个人兴来,又吆喝着举杯喝酒。

唐玉宣看向欧阳道:“你听清他们说什么了么?”欧阳道:“他们声音压得低,我听得迷迷糊糊的。”

唐玉宣道:“这里不便说话,等酒饭过后,上了楼再跟你细说,总之这几个人,我得盯住他们。”说时,饭菜已到,二人纷纷提筷用饭。

吃了几口,唐玉宣又听那边一人说:“大伙儿都留意了,这顿酒菜过后,就上楼歇息,”说到这,眼睛向唐玉宣二人这里瞟来,“要留心那俩人,免得出什么叉子!无论怎样,两天半之内要赶到芜湖的荆山镇与帮主他们汇合,到时候五个帮派的人聚一起议事,免不了一顿好吃好喝的!”

听了话,左右人都纷纷应声。可见,这人在里面是小领头。果然,吃喝过后,这些人便上楼去了。

天色微黑,店内点了些烛火。

客店外的街市上已无多少行人,各家各户中,有的有烛光,有的没烛光,显是这些随着日头作息的百姓,有不少已歇息了。

对方上楼去后,唐玉宣把伙计叫到桌旁,问伙计那些人订的是哪些房,然后与他们隔了三四间,才分别订她自己与欧阳沧浪的房间。

片刻后,饭菜用完,二人也上楼去了。此时,楼上的那些人有的闲聊,有的正用水擦洗。

唐玉宣二人走进欧阳所要睡的房间。进去后,唐玉宣便推开窗往后院的马棚看,虽然天已昏黑,但白马显眼,还可看得清除,见它在安然吃着草料时,唐玉宣这才回过头来与欧阳谈话。

房间内,左右烛台各燃着一根红烛。

微微烛光,照得房内的物品隐隐约约,照在二人脸上,说清不清说明不明,浅浅的朦胧红晕之感。

唐玉宣双臂合抱,双眼对着一根红烛,道:“我只说几句,说完我们各自歇息,他们一有动静,我们便跟着出去。”

欧阳正心奇此事,即刻问到:“他们到底要去哪里?想干什么?我只依稀听得其中一些,心里仍是迷糊。”

唐玉宣道:“赶往荆山镇与其他帮派汇合,然后联手抢夺司马家的商货和司马艳风身上的无刃剑。他们说,三天后司马家的商船要路过芜湖。”

欧阳疑道:“这讯息非同小可,不会有错?”唐玉宣道:“听他们的谈话,应该不会有错。”欧阳道:“这跟姑娘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也想夺无刃剑?”

唐玉宣正色道:“你想错了。我只需知道无刃剑的下落,用不着去抢它,无刃剑在司马艳风手中也还可以,在别的不相干的人手中,我就看不过眼。”

唐玉宣这话,每一句都跟孤竹一叶有关,欧阳自然听不懂。欧阳道:“你跟司马艳风这些人认识?”

唐玉宣以问代答道:“你有听说过孤竹一叶吗?”欧阳道:“听说过一些。说是三年多前,中原各大派联手攻打南越,孤竹一叶挂帅武林盟主。这等武林大事,我们自然晓得。可惜,那时我们吴越一带的武林没有什么大动静,风头都在他们中原和南越那边。”

唐玉宣随口道:“那时你武功练就了没有?”欧阳道:“练是早练了,但功夫粗浅,不值一提。”

唐玉宣道:“那就是了,武艺没练就,还想出风头。”欧阳道:“那孤竹一叶的武功为何就那么高强?还当了武林盟主?我听说他当时年岁,二十几而已。”

唐玉宣道:“你看我的武功如何?”欧阳道:“就你我这样的年龄来说,算是绝顶高手。”

唐玉宣道:“那就是了,我跟他修习的是同一人的武学。因这武学偏阳性,女性属阴,故而我们修习同样的功法,但他的功力要比我高一些。换句话说,如果换是你来练这门武艺,就可以有当初他那样的功力。”

欧阳笑道:“那你能传我么?”唐玉宣一笑,应道:“你倒是口直得很。不过这些事情讲求的是机缘。得看你我有没有那样的缘分。”

欧阳一笑,道:“我跟姑娘这样,就不算缘分?”唐玉宣也一笑,道:“有那么一点。但我说的是那项武学,你不必钻牛角尖。”

欧阳心里道:“你才钻牛角尖……”嘴上道:“姑娘说的正是。”

终于,欧阳沧浪微红着脸,有点羡慕嫉妒的意味,问到:“你跟那孤竹一叶什么关系,应该不寻常吧?可惜他三年前就死了。”唐玉宣道:“我们是恋人。我跟他能结识,全是机缘巧合。”

欧阳想到刚才的话,唐玉宣只承认他们之间“有那么一点缘分”,而她现在说的,她跟孤竹一叶之间基本是真正的缘分。欧阳心里酸溜溜的。

同时,欧阳也没想到唐玉宣这样一个看去闺阁般清静的女子,竟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刹那间,欧阳沧浪竟红起脸来,心里不知是起了醋意还是怎的,总之酸酸的,大不好受。

欧阳不愿唐玉宣察觉自己的窘样,随口道:“原来如此。那他早早过逝,你应该不好受。”唐玉宣淡淡地道:“没错,时间久了才渐渐忘了的。人就是这样,只要不死,再大的苦难都能过去。等人和事情过后,偶尔想起,就觉得如梦一场。”

听唐玉宣说到这,欧阳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一个只身女子,谈到男女情感时,能那般波澜不惊了。

这时,唐玉宣又是静如清水的情态,犹如世外仙子一般静美,欧阳瞧见,却不敢再说什么。

跟着,欧阳脸上也没了羞红之感,反倒觉得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入非非,大是不该。

欧阳马上调整心绪,改口问到:“说了这么多,那这一切又跟司马艳风有什么关系?”

唐玉宣道:“那时司马艳风是孤竹一叶的结拜兄弟,他两人情投意合,素日里时常来往。司马艳风也没什么劣迹,为人处世还算可以,我因此念及旧情,不愿看到他们有什么不测。”

又道:“你应该听说,无刃剑当初是孤竹一叶拿着的,只是在与南越之主刘宵的决斗中,两人同归于尽,无刃剑这才到了司马艳风手中。不过我知道的,司马一直把孤竹当大哥看待,如果不是孤竹死去,他也不会拿无刃剑的。这个事情我亲眼所见,无需心疑,这也是我敬重司马艳风的原因。只是孤竹一死,我心灰意懒,跟他们之间走动得少了罢了。”

欧阳总算明白了,随口道:“原来如此。一切都理所当然了。”唐玉宣道:“这里面还有一个人,他是武当派的名徒杨轻尘。他跟我相同的年轮,他是孤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杨轻尘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行走江湖以惩恶杨善为本务,也算个不错的人。”

欧阳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但愿他日有缘,能见上一面。”唐玉宣:“他是武当同辰真人无极飞剑的唯一传人,而且他得到同辰的真传,武功非同一般。”

欧阳沧浪脱口道:“无极飞剑?这个倒是新奇了,往常武林,可从未听说有这种剑法!”

唐玉宣又道:“中原年轻一辈的高手中还有令狐雅若,她有她祖父令狐冲的吸星大法和独孤剑术,功法剑术都是当世无双的。我想她早已通畅大小周天与奇经八脉了,内功跟我该相差不了多少。至于司马艳风,他跟你应该差不多。”

欧阳听唐玉宣聊起中原各派中的年轻高手,也不由道:“我们三宝党下面也是有绝顶高手的。就说我所安身的护法堂,头号高手是狂人聂震天。”

“此人无妻无子,性情忽悲忽喜,难以琢磨。不懂聂震天的人,说他喜欢的只有武功和烈酒,在我看来,他是这个世界上用情最深的男人之一。”

“据说他混迹杭州江湖,十一年前的一个寒冬,与对头十数人相遇,被众人围攻。奄奄一息,快要死命时,他爬到一个酒馆后面,酒馆的掌柜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儿,刚巧酒馆掌柜那个女儿瞧见了他,就把他救了。”

“那女子姓陈名灵素,据说秀丽聪慧,聂震天得她救命,自然喜欢上了她。只是子女婚娶,全由父母做主,那女孩的父母见聂震天是个无家无业的穷酸武夫,便不愿两人成婚。聂震天满腹的相思哭恋不得寄托,唯有日日酗酒或反复地练剑练武。如此苦恋一年,仍是毫无结果。聂震天最终受气出走。”

“正此苦闷之际,聂震天徘徊于临安天目山时,忽然在一处隐藏于林木间的崖壁上发现了前世高人留下的武学秘法,上面刻有名家气功、佛家掌法和狮子吼等武学。聂震天喜出望外,在崖壁前苦练五六月,日日以山泉解渴,以野果充饥,以山洞栖身。”

“半年后,各项功法,皆已大成。聂震天志得意满,出山后重回酒馆,只为了看望他朝思暮想的爱人。不料回到酒馆,却得到了那女子已经嫁给他人,且不在本处的讯息。”

“噩耗突然而至,聂震天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就神思恍惚了。后来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聂震天行尸于狂风暴雨中,极力狂呼,悲极而笑,从此变成了名震吴越的狂人。据说他疯狂之时,狮吼功功力大增,无人能挡。”

唐玉宣是有过情爱的人,知道情爱二字会是让人何样的痛楚痴狂。故而听欧阳沧浪述说时,心中已然痛惜。

唐玉宣道:“世间姻缘,阴差阳错,就苦了其中的痴情之人。”欧阳凄然道:“正是,聂震天也是可怜之人,老天对他不公。虽有绝世武功,但又怎能排解心中的孤独与痛苦。”

唐玉宣不想勾起伤心之事,转而问到:“不过我不明白,如此至性至情之人,又怎么会听命于宋氏兄弟?”

欧阳道:“那也是一个巧事。聂震天在乡下有个老母亲,有一天他老母听到了他的消息,一个人进杭州城找他。聂母人生地不熟,不仅没处找,还饿得走不动了。结果倒在了我义父车马的正前方,手下人正要把她扔开时,我义父随身的记室说,这事会不会是天意?”

“我义父向来看重天意,便命人把聂母救了。聂母醒转后,说自己是聂震天母亲。管照的人急将此讯息告知我义父,我义父大喜,便把聂母好好照养起来,并传讯杭州内外。最终,聂震天母子团聚,聂震天也成了后来三宝党的第一高手。”

“我的两位义父都对聂震天极尊重,三宝党的一众司职、管事、堂主,人人也都敬他三分。”

听完,唐玉宣随口道:“原来如此。看来你的义父还真有些福分的,老天也帮了他。”

欧阳又接着道:“三宝党护法堂的第二高手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有人说,穷苦人家的孩子生得好,反而是坏事。这句话在她身上果然没错。她自家有两个弟弟,养不起她,在她七岁的时候,她父母就把她卖给一个小富人家做童养媳。”

“此后相安无事过了七八年,两人顺利圆了房,本以为可以平安过日子,却不料圆房后才几个月,那男的就得了一场怪病,为了治这怪病,她公婆花了家里大半积蓄,却不想钱花完了,病却治不好,那男的最终撒手归天。”

“丧事完后,算命的跟她公婆说,她是个不吉利的女人,家里的公子可能就是被她克死的,留她在家,这个家迟早会败落,不如卖到花楼去,既能捞点银子,又能清除晦气。”

“其实那是算命的见她年轻貌美,跟花楼算计好了的事情,可笑她公婆愚蠢无知,又想得到那点银子补贴家用,故而听信了算命的话,最终便把她给卖了。”

“此后,她再也没有过问她婆家与娘家之事,心里算是绝望了。买她的那楼馆恰巧也是我义父门下的,据说花楼的妈妈发觉她是聪明可塑之材,信心满满地栽培了她。后来,她果然名满花楼,为楼主赚了不少银子。”

“只是她骨子里要强,始终不甘心自己的悲苦遭遇,不愿被囚于小小的一个楼馆内,整天与一般纨绔子弟或酒色之徒卖相卖唱,逢迎讨好。正这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结识到了我义父。”

“我义父见她言行举止不凡,就请人教她武艺,教的都是当世名家的剑法和纯正内功。她的天资很好,又能付出寻常女子不能付出的幸苦,短短几年时间便融通了几个师父的心得与武学,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她行事时,善于用毒用智,让人防不胜防。很多武功不俗的人,也都吃了她的亏,败于她手。如今她三宝党内,已如日中天,有钱有势,有自己的徒弟与奴仆,还有我义父看重。就连我见她,也得尊她一声‘夫人’。”

“除了护法堂外,三宝党还有内廷。所谓内廷,其实是我两位义父及其家人的卫队。内廷也有几十个高手,虽没有聂老大那样的绝顶高手,但吴越一带,也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唐玉宣听完,随口道:“那宋氏兄弟确实不错,能识人用人。”同时心中也盘算着日后回黔地的五毒教庭时,把宋氏与三宝党中的英明之处,借鉴一些过去。

说完,唐玉宣道:“就到这里吧,该说的都说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回房去了。”欧阳关切地问:“房里备有洗用的水吗?”

唐玉宣向左右望了下,道:“你我住一样的房间,你这里有,我那边也应该有。”欧阳道:“那你去吧,洗完了好好休息。有动静,我提防着。”

欧阳说完,唐玉宣便起身出去了。唐玉宣的房间在欧阳的左侧,那四五人的房间又在他二人房间的右侧,两者有一二十步之隔。

两人在各自房内用水。水用过后,二人各自躺下入睡。

黑夜清冷,寂静无声。依稀可听见客栈后院里,夜虫在吱吱吱地叫着,如同催眠曲。

欧阳沧浪躺在床上,白日里与唐玉宣一起时的情景,一点一滴重现脑海,使他一时半会,怎么也睡不着。

仔细想来,这短短一天的事迹,竟有如过去的数月之多。

床边烛台上的红烛仍旧一点一点燃亮着,欧阳也不去吹灭它。

房内无风,烛火自然也不偏不倚。

红烛表情爱相思,古有“红烛泣泪”之语,把烛身燃烧时所流下的蜡水,比作相思之人的眼泪。

欧阳思索自己这数年来,赤条条混迹江湖,欢乐忧愁多不由己,也从未与哪个女子如此的相处与心动过。

想到唐玉宣超越群芳的仪态相貌,清净坦诚的心性,欧阳沧浪已然倾心爱慕。

想到末了,欧阳自谓道:今晚如果是月圆之夜,人心也该知道圆满知足了;佳人伴侧,夜安梦浅,夫复何求?

欧阳沧浪自语罢,欣然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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