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
沈曲叹着气从高塔里走出。镇里大多数房屋门面已经被打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店面。许许多多沈家修士穿梭在其中，看起来就像是某些学究在考古，其实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曲姊。”一个小修士怯怯地向她打着招呼，她高傲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向前。
小瑶从路边跌跌撞撞走来——这个小瑶来了已有半年，脑袋机灵，说话得体，不该碰的东西从来不碰不问，很得她的心意。
小瑶急匆匆地问道：“小姐，前边纪家的公子有事找你，我说小姐你正在和家中族老开会，并不得闲。”
沈曲满意道：“你说得不错，他不用知道太多，也不用了解到我在做什么。”
小瑶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她，意思是她现在该怎么回复纪徵。
沈曲想了想道：“你叫他来见我吧。我在若莹那边。”
“好。”
翎玉堂已经被改造一新，店面和后屋已经被打通，店里的小鼎也已被销毁清理，现在里面铺着柔软的毯子，装饰着舒服的床桌，改造成了一间舒适的牢笼，用来看押若莹大巫。
这“人”似乎是块硬骨头，从开山破庙之前活到了现在，修为不知怎样，他们几番试探之下，最终还是因为赶时间直接将他抓了起来，倒是也没产生什么可怕的后果，似乎若莹的尊严和修为早已在时间长河里被他一同给遗忘掉了。
沈曲走进屋内，冲着两个堂弟轻轻颔首，用腰间的令牌打开了地上的禁制。
若莹正坐在最里面，后背对着她，一双手似乎在地上描来描去，仿佛在画着什么。
沈曲搬来一把椅子，开门见山道：“前辈，我想要火霾山最里面阵法的原谱。”
若莹嘿嘿笑了笑，痴痴道：“什么？”
沈曲面无表情地复述了一遍：“……我想要上面的原谱，没有原谱，我不能完全复现这里的场景，只能一样一样来。”
若莹转过脑袋，楞楞地看着她，眼睛里却流出一丝恨意，道：“什么？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沈曲叹了声气，捂住了头，她不满意地站起身，将椅子重重摆在后边，手上雾光一闪，一缕白烟就好像锁链一样绑在了她的手上。
“唉呀，”纪徵匆匆赶到，朝店里面看了一眼，对着驻守在门口的小瑶惊慌道，“大小姐在里面？”
小瑶点点头道：“是的。”
纪徵又往里面飞快看了一眼，眨了眨眼道：“没打起来吧？”
小瑶面无表情道：“纪公子进去了就知道了。”
“欻”
但听鞭身响起，白雾在半空中分裂挥开成十几根锁链长鞭，重重摔在了若莹身上！
这些雾鞭打在人身上却不会留下疤痕，而是直接钻入肉里面，击打于肺腑之中，让人更加难受，却又不显现于表面。
纪徵怯怯地看着沈曲，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大小姐，真可怕啊。”
沈曲冷眼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纪徵叹着气，低头喃喃自语道：“每天都是这么一套，但是他不说就是不说，要真说第一天就会说给你听了，你还这样何必呢。”
沈曲微微一笑，隐隐露出雪白牙齿：“你怎么知道不会说呢。在我手下，至少有十个这样的人，一开始装作忠贞有节，到后面还不是全招了！”
纪徵打了个寒颤，道：“但是我觉得若莹不是这样的俗辈——你要问的东西，说不定他自己都已忘记了呢。”
沈曲微笑道：“你是说，遗忘和不知情，才是最厉害的保密方式，是吧？”
她的脸似乎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带着铁面具，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纪徵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他是真的疯了。”
沈曲痛苦地闷哼一声，捂住头，烦燥道：“不管他是忘了还是没忘，我都要帮助他想起来。我们现在的阵法，只能传输神识，却并不能像这里这样，稳定下来。肯定是模仿弄出来的阵法还有缺陷，有哪里没有顾及到！”
纪徵笑道：“凑合着用用吧。”
沈曲冷笑道：“没有凑合这回事，你以为我要这个阵法只是……算了，和你说了也没用。”
她朝外边做了个手势，将椅子放回原位，走了出去。
纪徵急匆匆地跟在她身后，有些吃力地道：“……大小姐，现在确实不是管若莹的时候。”
沈曲眯着眼睛看着他，道：“你有什么事找我？”
纪徵小心翼翼地道：“管阵法灵力运转的两个小修士死了。”
沈曲皱眉道：“死了就死了，再换新的上去不就是了？”
纪徵摇头道：“不是这么简单，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啦。”
两个小修士的尸体就摆在灵石堆边上，这里是镇子的最前边，再往上走些就能看到通往火霾山的石阶路，灵石就这样大咧咧地放在路两边，要用的时候直接取一块就是，反而比放在储物袋里方便。
沈曲一把揭开盖在修士尸体上的白布，只见两具红褐干尸狰拧地躺在地上，面部模糊不堪，手和脚几乎扭曲成绳子，干涸的眼珠已经掉到了一边地上。
沈曲皱眉道：“怎么回事？”
纪徵气喘吁吁地道：“是子时换班的时候发现的，见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他拍了拍手，两个脸生的小修士立时走了过来，冲着沈曲行了一礼。
沈曲点了点头，这两修士便干巴巴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却也只不过多了点无关紧要的细节，并没有什么线索。
“哥哥那里怎么说，他有察觉到什么吗？”沈曲捂着脑袋，再次觉得有把榔头在疯狂地敲打她的神经。
这里分工明确，几个分班都有具体的人来管，沈吟管理着傀儡班，负责护法，维持秩序，纪徵没有见过他，却知晓这人的职责：“沈吟少爷那里派人曲问过，地上布的阵法和巡查的傀儡都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沈曲痛苦地道：“那猴兽呢？派出去随机四散在外面的普通猴兽有没有看到什么？”
纪徵苦笑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两个小修士满脸踌躇不安，硬着头皮走到阵法规定的位置站好，沈曲默默地看着他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桩怪事暂时只能不了了之，没有比完成阵法更重的事！沈曲只能给这里抽出两个修为较猛的修士看护，其余的也做不了什么。
“还有什么事吗？”她闭着眼睛道。
纪徵小心地道：“没有了。”
另一个修士却急匆匆走来，低着头，用双手给沈曲递了一块灵石。沈曲用两根手指捏起，冷冷一笑道：“好啊。”
纪徵道：“怎么了？”
沈曲随手将灵石抛给他：“自己看。”
纪徵用出神识向里一探，不由笑了笑道：“原来濯言道友真的是卧底啊，他们几个洛山人已经到了浅弯拐角那里啦。”
沈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的，这样的人在我们家里不知凡几，这里，”她指了指周围，“也不知道藏有多少’好人‘呢。”
纪徵微微一笑，自以为开了个玩笑似地，道：“至少我就姓纪，不是你们家里的人哈哈。”
沈曲冷笑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快步向前走去。
纪徵急匆匆跟在身后，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道：“大小姐现在总该信任我一些，能够告诉我我们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吗？总不能我要比杨濯言那个坏蛋知道得还要少吧？”
沈曲斜睨着他，道：“你做了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么多事。”
纪徵的脸上挂起甜腻腻的笑容：“我做了很多啊，秋花的阵法我帮了很多吧，当然这个是我分内之事，大小姐你不认就不认。但是我后面做的事可就历害多了吧，我把眠烛的秘密全部破解了，发现那里的大妖利用不了，便正好借它除去洛山那两个小孩。我还把那里的邪教都杀了，以后我们装作好罗宗的人行事也方便。大小姐你这总该承认吧！”
沈曲一一数落道：“一，我没叫你杀他们，我要是想杀，早就杀了，你简直和沈汨一样蠢笨，胡乱揣测我的心意。二，你把眠烛的器具都毁了，我本想再研究一下那里东西的机制，可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三，你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唬我？”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眯着眼睛死死盯着纪徵。
纪徵笑得十分讨好：“可是就算我办得再差，这件事也只有我能办，毕竟我是好罗宗逃出来，被你救下后又安排到天极门里去做卧底。我可是大小姐你的直系下属啊。”
沈曲笑了笑，板下脸重新朝前走去。
她知道，这个人根本不能相信。
…………
纪徵的修为就和他的心情一样时好时坏。
他有时候简直搞不懂，为什么大多数人的修为水平都是平均而稳定，灵力会像水一样储藏在丹田里，再向四肢百骸流动。
而他的灵力，却并不是这样，会在早晨突然暴涨，让他强悍飙勇，会在午后陡然下跌，让他瘦弱虚脱，又会在夜晚里平稳增长，让他一天之内反复体会到从云端跌落到谷底，又从谷底攀爬到山缝的爽快感。
为什么其他人的灵力是稳定的呢。他每天都在想着这个问题，灵力为什么会是稳定的呢，没有人想过，灵力若是都像他体内的那些一样飘乎跌宕，修士们都该是什么样子，修真界又该是什么模样。
他听说开山破庙之前，天地万物间的灵力就十分不稳定，时不时会有灵爆和类似的东西杀死人。那他的体内，是不是相当于开山破庙之前的土地，所以才会如此不稳定。
这么一想，他的天赋是不是十分爆表，是不是十分厉害？
可惜，他从来就没重视过这份天赋，自然也没兑现天赋。他选则了另一条道路。
“纪道友……纪道友！”
有人在叫他，纪徵回过头挤出一个微笑，发现那是一个凡人少女。
她没有灵力，穿着一身雪白衣服，似乎也是沈曲的侍女：“纪道友，你现在是不是没有事情做？”
纪徵点点头，叹气道：“是的，大小姐没有给我安排具体工作，只让我在这里瞎打转，我很郁闷呢。”
侍女点了点头，纪徵记得沈曲曾叫她小瑜。小瑜平淡地道：“前边傀儡班似乎出了些情况，正缺人手，你可以去看看。”
纪徵笑了笑，道了谢。走到前面，果然见到一班人马在那里争吵，嗓门一个赛过一个，谁也不肯罢休。
“你说什么呢，当然是按照我这种方法好，我在这里驻扎了这么久，你有我了解吗。”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甚至在那个小镇里又被洛山那女的杀了一遍。听我的才没错。”
“你别太搞笑！”
“你才是。”
纪徵赔着笑脸，拨开几个人挤到了中间，只见两个状汉脸贴着脸，大声对喷着口水，看起来好不辣眼。
一个干瘦无须的中年男子静静站在这两人后边，他阴沉着一张脸，见到纪徵才微微点点头，没有说话。
纪徵笑道：“这是沈意大哥和沈晨大哥吗，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吵起来了啊。”
换了身猛状身体，不再装神弄鬼的沈意冷笑了一声道：“在为了布阵的事吵架呢。”
纪徵惊讶道：“布阵？布阵怎么会需要我们？”
沈晨白了沈意一眼，意思是他多嘴了，这才对着纪徵道：“是这样的，我们不是布里面的阵，是布外面防御的阵法。”
“啊，”纪徵了然道，“是在防洛山门那三个人吗？我刚刚好像听到‘洛山’这两个字了。”
沈晨又忍不住恶狠狠看了一眼沈意，沈吟却摆摆手，声音又轻又低，道：“是我叫纪道友来的…别吵……”
纪徵故作天真地傻笑了一下，道：“怎么说？”
沈吟安抚地拍了拍沈晨沈意的手背，执起他们的手，声音阴沉低湿道：“都是死了好几次，坏了好几具身体的人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我一个都不用，下去吧。”
他赶着这两人走过，又将围观人群遣走，这才牵住纪徵的手，低声掐着嗓子道：“我是找你的。”
纪徵忍不住抖了抖鸡皮疙瘩，干巴巴道：“什么事？”
沈吟笑得诡异惊悚，道：“我呀，是来想问你，有没有什么阵法，会被雷劈散的。”
纪徵想了想道：“什么阵法都会被雷劈散呀。”
沈吟低笑道：“我是说，叫会招雷的人看到，就忍不住放雷出来劈的阵法。”
纪徵悄悄抽出手，斟酌着道：“嗯……那我也不太清楚，但是……”
沈吟吃吃低笑道：“你见多识广，跑得地方见的人都比舍弟多，我相信你的判断。”
纪徵笑了笑，眼珠转了转，来回踱步了一会，忽然道：“有了！虽然我没见过修雷的修士，但是想想就应该是这样的……你看——”
沈吟举起手，打断了他：“这个阵法你先别说，我先问问你，可不可以把它伪装成陷阱，外面再加一圈东西，把人关进去呢？”
纪徵笑道：“当然可以！我就是猜到你想这样做，才想了这么许久，不然早就想到好几个啦。”
沈吟也笑道：“那你可以继续说了。”
纪徵笑得更加灿烂，道：“那我就希望沈道友可以把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一点给我听啦。至少告诉我，要抓蔺幽文干什么——她是叫这个名字吧。”
事情总算出了转机，他干了这么多事，总算也能探听到一点沈家秘密。可惜半夜那两个人被他白杀了，不过话又说回，杀人宣泄其实挺爽的。
——纪徵这么想着，逐渐失去了对沈家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