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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神影纤尘(二十三)

到了最后,出去汲水的还是司炎。

桑桑趁着四下无人,检查了一下随身所带之物:药瓶都在,但是装金叶子银鱼的荷包被不知什么东西划烂了,只有夹层还勾着四片金叶子。

也好,反正这荒郊野岭中金银也是无用,丢了便丢了。

对了,药!

治心悸的药一直装在布袋里用蜡纸包裹着,密封的并不严实,因为被她放在贴着胸口的地方才没有遗失。桑桑想到这儿赶紧打开那小布袋看了看,有的药粒外面的蜡纸已经被揉破了,看样子是沾了污水。

桑桑不舍得把这为数不多的药随便就扔了,于是拿出一丸,将蜡纸破损地方的药碾了下去,剩下的都放进了口中。

那药只有淡淡苦涩,况她又是自小就吃惯了苦药的,故而并不难咽。

司炎从外面汲了水,又摸黑捡了一大堆的柴火,这才回到山洞里安然地躺下。

桑桑喝完水又吃了些烤木薯,见对方也不再理会她,于是靠在石壁上也闭上眼睛。

这一夜,她过得相当艰辛。

周围的蚊子遇见她如牛饮一般,疯狂吸血;身上的衣服又湿又干,不仅气味难闻,稍微一动还会掉渣;身后的山壁坑坑洼洼,无论她用什么姿势靠在上面,都有种要被石头穿成串的疼痛之感。更无法抵抗的是寒冷,和着寒意的湿气从地面一道一道地钻过来,冻得她无法入眠。

所以第二日晨起,桑桑眼下都带着些许微青。

柴火劈里啪啦地燃了小半夜,她一站起来就觉得自己如同钻了烟囱一般,身上一股子烟气。想开口说话,嗓子粗粝干哑,不得已又把竹筒里剩下的水喝掉了。

司炎一大早就出了山洞,回来的时候捧了些不太美观的野果子,扔给桑桑两个道:“吃吧。”

桑桑站起来还有些晕乎,于是使劲儿地眨了眨眼,见司炎身上的泥印子大多都不见了,心下便忖着外面定有水源,遂走到洞边向外察看。

她这不动没有感觉,走了两步立刻感到腰上传来一阵皮肉撕扯般火辣辣的疼痛。捂住那处低头一看,果然渗出了血,只是大部分被泥浆遮掩着才没有让她注意。

这一发现就像一道开关,立刻就让她感到了一阵没来由虚软,捂着腰就蹲了下去。

司炎已经探好了路,看到了桑桑的异状便走过来道:“你怎么了?”

桑桑只觉得心悸又要犯了,哪里顾得上说话,一手撑着石壁胡乱地摇摇头。

司炎看到她捂着的地方透出了一点褐色痕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蹲下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伤?有多深?”

桑桑还是摇头。

司炎不自觉地捏了下指骨,过了半晌道:“别捂着了,我看看。”

桑桑缓过来了点气儿,只是汗如出浆,于是嗓子眼里挤出了两个字:“没事。”

司炎却毫不客气道:“你这样讳疾忌医,如何能离开这里?”

桑桑听他这么说,犹豫了一下,终是默默移开了捂着伤处的手。

拂去上面的泥巴,司炎发现她这处的衣服早就被树枝之类的东西挂烂了,只是口子不平整,七扭八歪地还勉强拼在一起。底下雪白的肌肤上趴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刮痕,有两道深的又汩汩地渗出了血。

“能起来么?”司炎问她道。

见桑桑点了头,他便将她扶了起来,然后从腰间掏出个小罐子递给她:“金疮药,你自己涂吧。”把药塞到桑桑手里,他又走回火堆边开始摆弄那堆柴火。

天一直阴着,不过没有下雨,但司炎也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桑桑自己上过金创药后在洞口坐了许久。

昨晚一片漆黑,她尚不知外面情况如何,今天看过才忍不住后怕——这山洞出现在山壁中间,若不是外面土石崩塌恰好搭成了台阶模样,他们根本就上不到山洞来。

然而外面无滔天洪水也无泛滥地污泥,是以桑桑憋了许久后还是问出口:“王上,我们何时离开?”

没有了君王的行头,此时此刻的司炎更像个平易近人的宗室子弟,灵光殿前冷漠的一瞥似乎已是十分遥远的一件事了。

“不急。”他自有安排。

桑桑闻言,暂且按捺下心中的不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默默抠泥巴。

她这一身的泥从昨天抠到了今天,饶是司炎也看不下去,另将一个水囊换给她道:“擦擦脸吧。”

经过两天一夜,桑桑这才把脸洗干净。

到了午时,太阳欲露不露,整个天空既白的刺眼,又沉得让人心头发紧。桑桑不知道王君在等什么,只能在一旁继续装蘑菇。

司炎大概是捅了木薯窝,午时可食的依然只有木薯,桑桑吃了一半就觉得腹痛,于是将另一半放在身侧的大石上又闭眼了眼睛。

朦胧中,她听见了司炎外出的脚步声。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洞外忽然传来一声惊空遏云的鸣唳声,桑桑睁开眼睛,只见天空中飞过一只大鸟。

随着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大鸟盘旋着俯冲下来,司炎熟练地伸出了手臂。

那是一只白苍,看样子明显经过了驯化,和司炎亲昵的紧。

一人一鹰玩了一会儿,司炎从袖中撕下一片布条绑在了白苍的腿上,然后他一展臂,这大鸟如同得了令一般,拍打着羽翼往高空而去。

桑桑再傻也知道这是宫中人找到了王君的位置,只怕不久就会找过来,是以心下稍安。

为了保持山洞里的山燥与温暖,待那白苍离开,司炎又拾了许多柴禾。

回到山洞,见桑桑身边还剩半个烤木薯,忍不住道:“在这荒郊野外莫要挑三拣四,赶紧把东西吃了明日才有力气赶路。”

司炎知道野果和木薯难吃,可如今这般条件,也只有这些东西是安全的——野果开胃、木薯耐饥,算是“绝配”了。

桑桑其实饿的厉害,可越是饿她越是吃不进这些山野之物——上次误闯净室时连吃两丸清心安神丸让她落下的病根,自那之后稍微吃点不顺口的东西就会腹痛,所以便是司炎这么说,她也丝毫不为所动。

司炎见她如此执拗,作为堂堂一国之君如何会再劝,遂再不开口说此事。

到底是一国之君,是以过了一会儿桑桑突然自辨道:“我腹痛。”

现在有获取食物能力的只有司炎一个,她若是要自救,也得是说给对方听。

司炎头也没抬。

他的鼻子高而窄,细长的一双眼睛却拥有着根根分明的长睫毛,是很冷淡的长相,所以他这样不说话,桑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到了下午,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桑桑感到腹痛平息,便又把手边的木薯抄起来咬了两口。

司炎不知离开又去做什么了,见洞中无人,桑桑勉强走到洞口借着雨水把满是泥渍十分不好闻的外衫脱下来洗了洗。

雨水浸到身上竟让她觉得有些温热,这一洗就有些上瘾,于是桑桑又把头发洗了。

洞口边长着几棵小树,因为泥土松动,根系也都裸露了出来,桑桑费九牛二虎之力拔了两颗,布置在山洞中勉强充作晾衣架。

昨晚这一切她又觉得头晕,于是剩下的时间就是靠在山壁上看雨和闭目歇息。

司炎不久又回到了洞中,这一次他手里拎了一只野鸡和许多的野菜。桑桑因为听见了野鸡拍打翅膀的声音而睁开了眼,见“威名赫赫”的王君拿着把匕首正准备抹鸡脖子遂又将眼睛闭上了。

司炎给那长尾巴的山鸡抹了脖子放了血,又开膛破肚了一番,最后往鸡肚子里塞上野草、简单用泥土裹了裹就开始做叫花鸡。

他以前做过几回,也算老手了,知道这玩意没有调料定然味道不怎么样,所以也没抱什么期望。不过等鸡熟了之后,那掩盖不住的油香还是让他这个吃了多年美味珍馐的君王动了动喉头。

桑桑有幸分到了一根鸡腿喝一碗鸡汤。

鸡腿用树叶包着,鸡汤则是用一个坑坑洼洼的木头盛着,倒是能看出来一点属于上位者的讲究。

桑桑除了昨天的那四根牛肉干,这一路都没吃到过什么荤腥,乍一闻也觉得肉香扑鼻。喝一口,倒也不并不算难以下咽。

桑桑知道自己得承这份情——堂堂王君亲自捕猎收拾、还给她放到面前,不谢一声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于是她喝了几口鸡汤便把碗放到一边,走到司炎面前盈盈下拜道:“拜谢王君大恩。”

司炎也在喝自己亲手熬制的鸡汤,见她如此作为,便把木碗放在了一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不该是叩谢么?”

桑桑愣了一下却没想到说什么,索性一撩裙摆跪下去,进而叩了三下,口中道:“桑承雅叩谢王君。”

司炎一方面懒得再跟她计较,一方面也嫌她跪在跟前碍眼,因而随意道:“行了,起来吧。”

桑桑见他没有其他指教,便依言站起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司炎结结实实忙活了一天,吃完东西也累了,随便地用清水抹了把脸就躺下了。

桑桑虽然吃得慢,但也把那根鸡腿啃了个精光。眯了大半天又补充了能量,她也根本睡不着,眼神在四处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浅寐司炎身上。

不得不说,这个王君是个很奇怪的人——既是全然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刽子手,又是体恤下属的好上司,还是能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好猎手,连带着会喂一喂自己这死里逃生的“可怜人”,并非全然的可恨。

平心而论,她并不恨他。

她虽然受身边人呵护娇养,却也见惯了利益两端的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想来他们宁国的一国之君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只是在这个环境中没了属于王君的那层硬壳,她好像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一般。

他是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不仅是她这段濒死之旅的开端,也是这段旅途的陪伴者。

是的,桑桑知道她 时间不多了。

身体像个漏风的窗户,每一时每一秒都能让她感受到生机的流逝。

所以她不会去妙峰庵,她会像从前所设想的那样,安安静静地在她的小床上离开。

暗柳潇潇,飞星冉冉,一夜无话。

第二日司炎照例起了个大早,外面雨已经停歇了一段时间,对面山顶上隐隐出现了一线黄光,看样子是太阳出来了。

桑桑是被一阵鸟鸣吵醒的,因为天晴,整个山谷似乎都活了过来,甚至还能听见猿啼声。

她揉了揉眼睛,见洞边站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还愣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那是王君司炎。

树枝上晾着的外衫已经干了,桑桑提起来穿到了身上,系带子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的蓝色小衣是那般显眼,一瞬间脖根都烧了起来。

怪道昨日这人低着头,原来是“非礼勿视”!

想到这儿,桑桑更是不自在,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主动跟对方说话,司炎忽地回过身来道:“醒了就赶紧收拾,吃完东西咱们就出发。”

他这一开口,桑桑脸上那点热气莫名就散了,规规矩矩地应了声“好”,随即开始打理自己。

这片河谷也不知道离着马鞍拐有多远,总之是已经面目全非,桑桑眼见着四处都是坍塌的土石,脚下行得也甚为艰难。司炎大概是嫌她走得太慢,还给她撅了两根树枝做拐杖,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加快多少速度。

另外,不过走了一个时辰,她腰上堪堪才愈合的伤口就又崩开了,灼烧般的疼痛逐渐清晰,让她不得不捂住腰。而且她脚上只有一只绣花鞋,另一只鞋早就遗失在了那日的泥流之中,此刻只着袜袋,实在是走不动了。

而司炎倒是如鱼得水,别看他也是快四旬的人,但动作起来丝毫不像,一双长腿在乱石草丛中从容又自然。

桑桑眼睁睁地看着那高大的男人逐渐走远,索性停下,在原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心里还忍不住奇怪:昨日白苍已经寻到了他们,今日他们应该在山洞那里等大队人马来找的,可现在却要翻山越岭的步行,难不成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桑桑猜的没错。昨日白苍带着布条飞回营地,孟从辉和暗营侍卫长立刻派出了两拨人马来寻,大概是他们这边有内鬼,派出去的人马很快就受到刺客们的阻挠,孟从辉当机立断将停止搜寻排查内鬼。

暗营侍卫长代号斩云,对司炎忠心不二,对孟从辉停止搜寻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孟从辉却道:“敌在暗我在明,倘若他们按照白苍所引的方向先一步找到王君,那你我就是罪人了。王君他武力非凡,在深山中一时半刻也不会如何,还不如你我肃清贼匪,再去迎回王君。”

他说的有理,于是斩云暂且按捺住焦急同他一起排查内应,这才使得第二日并无人来寻找司炎和桑桑。

司炎已经猜到这其中症结,但他素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与其等待人救不如自救,遂带着桑桑开始跋山涉水。

他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桑桑并没有赶上来,往前又走了几步,终还是掉了头。

“为什么停下?”司炎的语气很平静,但桑桑依然能听出里面压抑的怒火。

“走不动了。”她把捂着腰的手摊开,素白的手心上有斑斑地干涸血渍。

司炎依旧冷脸,并道:“山里野兽会慢慢多起来,倘若你只在意这点小伤,迟早葬身兽口。”

桑桑白到透明的小脸对着司炎,一双眼睛如水洗般清澈,过了半晌忽然问道:“王君为什么要救我呢?”

她说这话完全是出于好奇,殊不知听在司炎耳朵里却是另一层的意思。于是他垂眸定定地看了桑桑一会儿,然后道:“既然走不动,那不如先在此处休息,待寡人回去之后再遣人来接你去妙峰庵。”

“我能不能不去妙峰庵?”

“于本王有大功者,自可以不去。”

言下之意你这拖油瓶又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他眼神太过冰冷,桑桑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然后盯着脏兮兮的脚尖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这算是两人达成了一致,而后司炎将身上的一个布包摘下来丢给她道,“里面还有些吃食,按你的食量还能撑三天,省着点吃。”

说罢,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桑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她看着那个背影很快地消失在了视线之外,眯着眼睛望了望天。

人只能自救。

除了家人,她从来也不相信任何人。

掏出腰间的药瓶,桑桑和水吞下两粒丸药,然后走到一边的小溪处洗了把脸,顺带也把腰间和手心处的血渍洗了洗。

没关系,她至少还有三天时间不是么?

与此同时,桑家人又接到了桑桑遇害的新消息。

因来人是悄悄进府来报信儿的,暂时只有桑老夫人和桑老爷知道此事。桑杜氏想回娘家一趟,于是过英瑞堂来知会公婆,恰好遇到报信人匆匆离去。这人她之前在府中没见过,少不得多看两眼,进了门看公婆神色不对,心里立刻拉起警铃来。

“爹,娘,我、您……”桑杜氏觑着他们二人的脸色你啊我啊的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