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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九想说“自然是求他飞升“,但她随即意识到吴鱼还什么都不清楚,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自然是求我离开”。

“离开……谁?”吴鱼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知道了什么。

他想起有一日自己在莲塘边清理虫豸,远远看见斋主提着食盒自院门处进来,少女从楼中跑出来,然后变成狐狸跳上食盒,又跳上男子肩头。男子似是说了一句什么,狐狸蹭蹭两下就在他肩头钩出了两朵“线花“,男子无奈一笑,随意将那两团用手抹去。他那时认为斋主虽然相貌平平也少笑,但他只要随意皱眉凝目都能让人感到其中的情绪,一旦笑起来就会让人发现他天生眉目含情。

然而如今想来,可能并非如此。

而林九听吴鱼如此发问,这才意识到对方还不知晓她与奉载玉的事情,一时便犹豫了。

她这一犹豫,吴鱼哪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一时也理不清自己是何感受,整个人都有些懵懵的,等到出了门被凉风一吹,脑袋发胀的感觉才消了下去。

就这样一连三天,莲塘小院中都跪着这么一个黑漆漆的人。温纭毕竟修为不算太高,年龄又大了,这么不吃不喝地在凉风中吹三天,不仅眼下青黑、嘴唇起皮发白,连额头上都隆起了两道青筋,情绪从一开始的激愤变成了怨毒,现在平静下来则变成了冰寒。

她麻木地跪在那里,膝盖和背脊似乎都感受不到了,后脑勺突突的跳着,四肢虽然是冷的,但胸口周围却是一种燥郁的热。

好在心神是冷的。

她已经明白奉载玉不会理会她这般行为了。

想想也是,毕竟当年神宫之中那真是”血泪相和流”的盛景——十八位祭祀,七十二位流云从者中有九成都无法接受他的决定,好言相劝、威逼利诱这种口头上的功夫自然是无用、于是跪地的跪地、自残的自残,似乎一个个都吃定了这样他就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但没用。

没有谁能挽留住他的脚步。

还是大祭司看他这般决绝,对众人道:也许这般心性,才能飞升成神。

于是从那之后,即便宫中有了新的圣子,但神宫中人依然认为他才是能飞升成神、带领大家去往众妙之门的那个人。

所以神宫中的祭祀们开始变得散漫:他们不再将圣子之言奉若圭臬,因为九洲之上有了更神圣的领袖;他们不再将瀚海视作世上最美好的居所,因为没有他的地方对于修行者来说不过是长着草木的荒地。

于是她也离开了。

她原以为自己的离开也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当走出瀚海的那一刻,她才发现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原来在不知不觉当中,神宫中已经没有那么多人看重她这个排在末尾的小小祭祀了。

他们只需要在想找的时候能找到她就够了。

每个拜入瀚海神宫的人都在神宫的通天石碑上留有灵魂印记,且不消不灭,所以他们自然可以找到她。

他们以为也能够找到他。

可他们不知道,她将毕生心血都投入到了隐魂链中,如果他不摘下隐魂链,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包括她这个制作之人。

而只有当隐魂链被外力破坏的时候,她才能知晓他的所在之地。

她还记得看见印魂灯亮起的的那一刻,她胸口的温度比现在还要炙热,似乎仅仅是从那亮光中她就已经汲取到了新生的力量。

她颤颤巍巍地从脑海深处捧出了那些记忆,一桩桩一件件的回忆着,像这镇中最普通的小孩吃玫瑰蜜糖那般,小心翼翼地舔舐着、汲取着其中的甜蜜。

她入宫那年是多大呢?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是七岁来到太后身边后,才有资格看像他这样的贵人一眼。

不过,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罢了,又在乎什么贵人,何况太后已是这王宫之中最贵之人了,只是宫中的姐姐们都说她生得好、有福气,所以才能在太后宫中服侍。

太后宫中出入的大多都是女眷,跟她年岁差不多的王上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来,见了他们这些小小宫人,不过是用眼角扫上一眼,是以贵人又如何。她自来早慧,那时在心里就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不屑。

可是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无法生出不屑这样的情绪。

她记得那一天气序和畅,传话的宫人聊起帘子急急忙忙地跑进了殿中禀报说景侯捉了在西园打鸟的王上,太后一边照着镜簪花一边淡笑着说是“好事”,没一会儿却见年幼的王上就被人从背后像拎小鸡一般拎到了殿中。

景侯马背起家、囚兄摄政,是以宫中之人无人不知他“杀神”的名号,她便一直以为景侯是个声如洪钟、肌肉虬结的虬髯大汉。然而他进得殿中,纵然只身着玄色箭袖便服,可那俊美的面容依然耀得一室生辉。

她忽然就明白为何太后压着鬓发对镜微笑了。

而谁又能想到,所谓“杀神”也不过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

这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从那以后,她便不由自主地想经常看到这个人,想知道这个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那么年轻俊美。

然而就像景侯不怎么来宁辉宫一样,周围的姐姐也不怎么知道这个杀神为何如此秀逸耀人,所以她很快就明白了那个答案只能是自己去寻。于是她想尽办法让太后对她喜爱、一步步地离太后更近,然后她也做到了。

太后很喜欢她,不仅让贴身的侍女教她,甚至还让宫里的女官教她,然而没人知道她心中对那个答案的急切。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已经在同龄人中很高了,景侯却依旧是少年模样。

她那时就想,如果世上有神仙下凡,那应该也就是如此模样吧。

终于有一日,她从王上的口中听见了“瀚海神宫”。

从那之后她翻遍了可以看到的书册、问遍了身边可问之人,才隐隐约约拼凑出这四个字的形象。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凿崖为室,引流成沼,花林奇树,巨石危峰,上有神宫,神多灵感,而他就来自那里。

如今想来也许她本来就与神宫有缘,就在她上下求索之际,却在王宫中遇到了来自神宫的使者。那时虽然她不知什么是穷神知化、什么是天人感应,但使者要带她去往瀚海,她便应了。尽管到了半路她才知晓景侯不会与他们一起回去,但她想:没关系,我只是想看看孕育你的地方罢了。

而你迟早会回来。

而这一恍就是十年,十年间她从最普通的一个从者变成了流云从者,从外殿搬到了流云殿,也随圣女在幻音壁前看过了他的往昔。

从前王宫之中人人私下里都道“景侯六年征战一朝臣,摄政之位来的当真容易”,可她在幻音壁前却看到那六年间他多少次无水无粮,嚼冰块、饮马血,多少次刀剑损毁,只能赤手空拳。

她看着他在城门前引弓搭箭、一石三敌;看着他在悬崖边飞马长驱、踏破铁鞋;看着他长发染血、汗如雨落。她不知道圣女为何能够心如止水,但却知道自己为何涕泪满襟。

后来他回来了。

然而和她想象的不同,没有前呼后拥、没有以礼相待,他就如同神宫周围那些最普通的百姓一样,连随意进出外宫的权限都没有。

尽管村民对他很好,送给他最香甜的的瓜果和植物,教他种植,教他编织,教他生存,可这又算什么?

他大概还不知道,她才是第一个发现他修为高过圣女的那个人。而既然她知道,别人自然也会知道,神宫圣主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他的。何况尽管神宫地位超然于世,可谁又不想走向更远更高的地方?

而冥冥中她就是知道他是那个能带领大家去向远处的人。

他的天赋、他的天资、他的天才都预示了他是天道命定之人,如何能让凡人的私心阻碍他的仙途,更何况是一只狐精。

想到这里,温纭将目光放在照月楼的墙壁上。

一只狐精罢了,想来就是天道给公子设下的障碍,上天既然让她目睹了这些,就说明有意让她参与其中,选她作为那个帮他去除障碍的人。

“温媪,别跪了。”一片长长的叶子在温纭身侧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温纭用余光看向那发出声音的地方。

“你看不出来么?斋主根本就不在意你,他的关注啊全在林九身上,你这么跪着就是那个,有个词,人类有个词,哦——跳、梁、小、丑!”

温纭知道这是那个花灵出窈,她在心里轻哼一声,心道”这些东西一旦变得像人了,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我虽然不知道你与斋主往日是什么关系,但我可是知道林九同斋主是什么关系。”那片长叶子又借着风力往前滑行了一点。

温纭还是不说话。

“不过你啊,其实也不用太担心,那个林九迟早都得走的。”

温纭闭了闭眼,想要驱散一些头脑中的眩晕。

“她啊,可是有主的狐狸,我呢都比她要自由。”出窈的声音小小的,但是却透着一丝得意,“其实让她离开这里很容易,你只要找到她的主人,让他把她带走,一切就都能解决了。”

温媪眼神闪动了一下。

“不过她的主人在哪儿这就得你自己想法子了,”她声音有些不甘地道,“可惜啊我修为不到,没办法随意去哪儿,要不我就可以自己做这件事了。”

听到这里,温纭忽然冷冷开口道:“你也不过是妄生贪念罢了。”

“哟,说话了啊。”

那片叶子又往前飘了飘,只听出窈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这可就错怪我了。我啊,只不过不愿斋主厚此薄彼罢了,没你想的那般……龌、龊!”

温纭冷哼一声。

“你别不信我,”出窈轻蔑地笑一声,“我们的寿数可比你们长多了,何必作茧自缚呢。”

“再说我这劝你起来,可是好意,你不领情便罢了,可别错怪我。”

温纭却道:“你一个寄居在此的小小花灵,口气倒是狂妄,若你能够自由来去,恐怕也不会计较什么‘厚此薄彼’了。”

“你这老妇,真是不识好歹。”出窈的语气淡了下来,“你门人类讲个公平,难道我们这些灵物精怪便不配讲吗?”

温纭冷笑一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只是想来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天生圣人,为世作则’。”

她这话艰深晦涩,出窈又不晓得前因后果,便真的听不懂了,只是她不甘心林九每日同奉载玉这么出双入对,想来这老妇跪死在这里恐怕也难达目的,于是便问她道:“你倒底是为何跪在这里,说不定我也能给你想个办法呢?”

她这么说,温纭便真有些意动了。毕竟她初来此地,对这狐精也不甚了解,况且一见面就是不愉快,贸然提出要同她见面说话,公子自然不应。想来,自己确实不该贸贸然就如此,也真是一时被那狐精气昏了头了。

她这样想着,心神也略微松弛了下来,只是这一松弛,身体机能的不足也就一起儿都涌了上来——膝盖脊背皆尽滚烫,嗓子干的冒烟,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知道若自己此时起身,也未必不成,但她还是任由自己向前倒去。

林九不出意外地在楼中看到了温纭晕倒的一幕,心神也不禁一松。

倒了好,倒了就说明人没死,还有转圜的余地,即便她并不在乎这个老妇的生死,但她也不希望由一个死人变成他们故事的开篇。

而这个老妇的出现,也让她开始像个人类那样重新思索她和他的将来。

只是那思考却让她软弱起来。

他们将来会怎么样呢?

他们会一直在广陵镇吗?

他们真的不用去理会瀚海神宫吗?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要飞升吗?

如果他真的不想飞升,那他想要什么呢?

既然一点儿都不想要飞升,那么又为什么要日日修炼呢?

林九忽然发现,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即便已经知道了他的那么多事情,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站在巨大的浑象前面,只觉得眼前整个世界都随着浑象的转动而颠倒,她像是茫茫大海里的一叶孤舟,不知要去向何方。

“晏晏,在想什么?”奉载玉从她背后走了过来。

林九朝下面指一指道:“她晕倒了,不管她真的没有事吗?”

“不必,她自己会起来的。”

“可是,”林九结结巴巴道,“如果她有事,神宫会不会怪你?我听说书先生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会不会……”林九表示自己的担心可都是有理有据的。

“不会,”听到“神宫”两个字,奉载玉的语气也淡了,他道:“他们都加在一起也打不过我。”

“?”林九感觉他们的谈话似乎向一个莫可名状的方向奔去,她不由地转过身去直视他道:“你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我明明记得火焰龟其实也不是什么厉害的灵物,如果真的很厉害,他就会开启灵窍,继而走出那个山洞。”

奉载玉听罢不由地挑眉,林九这才发现自己这话好像是不信任他一般,连忙又解释道:“我是想问,你身上是不是有神宫的禁制?才……”

男子摇摇头道,“也不是禁制,是那个项链。”

“项链?”林九不由重复道。

“那个项链叫做隐魂链,可以隐藏一个人的气息。”说到这儿他不由地看了一眼外面,“温纭制作它的时候灵力尚浅,我用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发现那链子已经压制不住我的修为,并且只要我使用术法,就会泄漏出去一些气息,这也是我在月洲之时神宫中人总是能知晓我方位的原因。”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办到完全隐藏的?”林九问道。

奉载玉有些无奈道:“后来我只能自己封印了自己一部分修为,慢慢从月洲来到了琴洲,最后在这个镇子定居下来。”

“原来是这样。”林九想到在那山洞之中惊心动魄的情景便不由有些出神,但她继而又想到一事,于是忽然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道:“可你那时把隐魂链给了我。”

“是啊,给了你。”看着她愣愣呆呆的样子,奉载玉不知为何心情大好。

“那,那岂不是你的气息已经泄露了。”林九抓住了他的胳膊道。

“是啊,已经泄露了。”男子看着她无所谓地笑道。

“那,那岂不是代表着神宫已经知道了你所在的地方!”林九的十指抓得更用力了。

“是啊,已经知道了。”男子还是那般不在意,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里有着促狭。

“那他们岂不是会在找你。”看他这么无所谓,林九忍不住摇晃他一下。

奉载玉这回却反手抓住了她的两肩道,“是啊,所以之后你若看见这一院子跪着的人,也千万不要理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