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京中又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雨。这雨水总是一声招呼也不打，说下就下，让人时常毫无准备的就被淋了个落汤鸡。
李婧宜原本在御花园中采石榴，这雨兜头兜脑地打下来，只得赶紧拿披风把脑袋一套，躲进了旁边的亭子中。
亭子中却已经有两个人了，其中一个是由宫女抬上来的燕选侍，另一位是兵部武库司胡主事的女儿胡容华，这位胡主事还兼任禁军教头。
不过禁军的教头海了去了，主事也不是什么大官，燕选侍那就更别提了。
李婧宜款款走进亭中，受了她俩的礼。
自从上次打了田修容后，她也长了个心眼，仔仔细细地打听了一番这后宫诸人的出身和来历。她也知道自己是高丽来的，在中原无甚根基，这万一得罪了哪个有来头的妃嫔，就连皇上也护不住她，那可就不好了。
不过目前看来是她多虑了，秋遇安铁腕治下，谁还能大得过他去。
史上时常会有能力强的臣子制衡君主，特别是武将，君主往往仰仗着他们戍守边关，哪怕再不喜也不敢得罪。
可是秋遇安自己就是永义一朝最会打仗的，再加上西部草原安定，漠北也送了质子来中原俯首称臣，他不需要特意去容忍哪个他不喜欢的臣子。
这些选秀入宫的多半是些小官家的女眷，在朝中影响不大。
李婧宜大剌剌地往小亭中间的椅子一坐，顺手指了一个燕选侍背后的小丫鬟道：“光在这坐着多没劲，你，去给本宫沏壶茶来。”
亭子外正在下着大雨，这意思就是要那小丫鬟淋着雨去给她沏茶了。
至于那茶，肯定是不能淋坏的，那就只能淋坏自己了。
燕选侍给小丫鬟使了个颜色，小丫鬟面色不变地就跑了出去。
她本来就是宫女出身，这后宫里有些个高位妃嫔爱刁难人她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今日狭路相逢，暂且忍气吞声就是了。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以后等不得宠了，有的是人上赶着欺负她。
李婧宜很满意燕选侍的识大体，可是一旁的胡容华看着她，眼里却分明写满了不甘心和愤怒。
只稍稍一想，她便明白了，这胡容华跟田修容是住在同一个宫殿中的，二人关系也很好，上次自己打了田修容的脸面，今日冤家路窄在这儿碰上，这胡容华对自己怕是多有不满呢。
因着上一次打人的事情并没有遭受什么责难，李婧宜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本就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天真少女，如今这骄纵是一点一点地从骨子里漏出来了。
“怎么？胡容华，你对本宫看起来很不满呢？”李婧宜故意问道。
胡容华是家里是武官出身，年纪刚刚二十出头，还未到沉得住气的时候，看着李婧宜这副斜着眼睛乜人的模样她就气得想要上前给她两耳光。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只得垂下眼眸道：“臣妾…不敢！”
“哟，只是不敢，但没说不想呢。”李婧宜道，“他日你若是敢了，那本宫不就要倒大霉了。”
胡容华气得浑身发抖，李婧宜继续道：“不过本宫瞧着你这姿色，怕是也等不到爬到本宫头上那一日了，你知道吗？”
她故意压低了音量，“陛下还跟本宫举办了大婚仪式呢，那一对龙凤花烛一直燃到天光。意思就是本宫跟陛下会长长久久，相守一生。”
言毕，她高亢地笑了几声。
就在这时，燕选侍的丫鬟带着沏好的茶回来了。
因着下雨，她只能将茶具拢在怀中，用身子遮着，而夏日人本来穿得就少，就这么会儿把热茶拿过来的功夫，她都觉得自己的肚皮应该是被烫伤了。
李婧宜看着那茶，笑吟吟地道：“那便麻烦胡容华给我倒一杯了。”
胡容华忍着一肚子气，提起裙裾走过去就给她斟了一杯。
李婧宜刚把杯子接过来，就立马将整杯茶甩到了胡容华身上，还惊叫着：“呀！你是要烫死本宫吗！”
后宫女眷平日里多以浅蓝色穿着为主，这浅黄色的茶水渍一下子显得有些刺眼。
胡容华只得又给她倒了一杯，这回她捏在手上等了一会儿，等茶水没那么烫了才递给李婧宜。
李婧宜却装着没看到，只整了整身上的披风然后继续看着这亭外的雨滴。
胡容华的手僵在原地，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只能维持着那个递茶的动作。
李婧宜身上的披风是蜀锦缝制的，这可是连皇后都没有的尊荣。还有她鞋尖上，绣的可是南海进贡来的夜明珠，这么珍贵的东西居然就这样绣在鞋上日日风吹雨打，还真是…受宠到了极致。
后宫历来也不是没有得宠的妃嫔，胡容华自己都得过一阵子荣宠，可是李婧宜这全身奢华行头的待遇，却是谁也不曾有过。
而且哪怕她们再得宠，也是要去给皇后请安的，曾经有一个妃子以为自己得了恩宠，便对着皇后说了几句酸话，当下就被罚了月银禁了足。
她本以为皇上会来救她，可是等来的却只是一道让她给皇后赔罪的口谕。
赔罪的时候秋遇安也在场，她当下就哭诉了一番自己有多冤枉，而秋遇安只是说既然不愿意给皇后道歉那以后也不用再呆在这后宫中了。
从锦衣玉食的宠妃到冷宫中的废妃，前后也不过一夜。
胡容华想着这些，没注意手里的茶杯，她举得太久，胳膊有些发酸，一个不小心，举累了的手角度一偏，一些茶水就洒了出来。
她自己都还没注意到，李婧宜却先发难了，“你是怎么做事的？连杯茶都倒不好！本宫看你根本就是目中无人！”
胡容华急忙跪下，叩了几个头，连连道：“臣妾再给娘娘倒一杯，娘娘息怒！”
“息怒？迟了！”李婧宜给蕊阳打了个手势，“给我打她二十板子，就在这亭外，淋着雨打！”
见她又越权，而且这事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胡容华干脆也不装了，指着李婧宜的鼻子就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高丽送过来的玩物，上次欺负了田姐姐，今天又想欺负我，像你这种蛇蝎心肠又蠢笨如猪的贱女人，迟早有天收！”
“你说什么？！”李婧宜大怒，“依本宫看，打你二十板子算少了，蕊阳，再加五十板子！”
胡容华被拉下去的时候，只是一直喊着“风水轮流转”“我胡佩珺哭喊一声我的胡字倒过来写”之类的话。
雨越下越大，淅沥的雨声跟板子接触皮肉的闷声混合在一起，叫人听不真切。
胡容华还真的如她所说，一声都没有哼，更没有求饶哭喊。
蕊阳和李婧宜其实都不会亲自动手，都是吩咐宫中的嬷嬷们和宫女们。
这些人早就看李婧宜的骄纵不顺眼了，自是不会尽心尽力地替她打人的。
若是一般的七十板子下去，哪个柔柔弱弱的后宫女眷能受得住？但她们在宫里混得久了，知道如何下手才能看起来血肉模糊，实则并未伤筋动骨。
是以一顿板子打完，李婧宜和蕊阳看得十分满意，而胡容华自己却知道，嬷嬷们对她是留了一手的。
虽说也还要在床上歇息大半个月，但好在没有伤得太深，不影响以后。
打完胡容华，雨也停了，燕选侍的丫鬟送来的茶李婧宜当然一口没喝了，她只是挽着蕊阳的手，趾高气昂地回棠梨宫去了。
夜晚，秋遇安来用膳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今天下令杖责胡容华了？”
胡容华出身武官，很喜欢骑马，前些年刚入宫的时候很是得了一段时间的宠爱，秋遇安还记得她。
李婧宜放下碗筷，挽上了秋遇安的胳膊，“消息竟然穿得这样快呀，说起来也是胡容华自己不好。”
她说着，皱起了鼻子，避重就轻地道：“让她给我倒杯茶都倒不好，后来还骂我什么自有天收，什么蛇蝎心肠，我也是被气糊涂了。”
“夫君，”她甜甜地摇着秋遇安的胳膊，“总不能自己的夫人受了欺负还不能还手吧？这是什么道理，再说我问过太医了，她没什么大碍，半个月就能下床了。”
秋遇安看了她一眼，那句“夫君”让他想到瞳儿临死前问他的那句，他们这算不算结为夫妻了。
算，自然是算的了，这辈子只有两个人曾经唤过他夫君，一个是那年躺在他怀中奄奄一息的瞳儿，还有一个就是眼前的李明妃。
就连梁惠姚，当年也只是唤他王爷，如今唤他陛下。
原本以为是二人作为夫妻的新生活就要开始，谁知她却抛下自己长眠于地下。
秋遇安闭了闭眼，最后抱着秋曦瞳的触感，总是记忆犹新，这会儿他又想起来了，她说她这辈子只爱过他一个，他又何尝不是。
“夫君，夫君？”见秋遇安没什么反应，李婧宜又唤了几声。
听到声音，秋遇安这才回过神来，“嗯，你说得对，不能受了欺负还不能还手。”
李婧宜高兴起来，嗔道：“那说过酸话的呢？她们都嫉妒我得宠，总是故意跟我言语上不对付，比如那什么钱婕妤啊，还有陈芬仪什么的。”
说起这些人，她鼓起了腮帮子，作出一副气恼的模样。
头几个月她还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这么得宠，不然她怎么可能忍得住不跟她们回嘴，如今知道了，还不赶紧借此机会煞煞这帮女人的威风。
“扣她们三个月的月银和供奉，怎么样？”秋遇安想也不想地回答道。
钱婕妤他还有点印象，这个陈芬仪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李婧宜得了这话，笑得更开心了，“还是夫君疼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