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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张府蓦然失去了灯火通明的烟火气,愈发显得冷清寂寥,宛若一只蛰伏在深林的野兽,似是择人而噬。

西厢房的尹新月仍然没有丝毫睡意。

白日舟车劳顿,实际上并没有耗去她多少精力,想想这天最费气力的,大底还是下午那场口舌之争。一想到这,大小姐颇有些喜怒参半。

喜的自然是占了上风,长沙城的军事首脑在她的伶牙俐齿下前也只能噎着口气,之后便用“行动”说明谁该听谁的。

这招立竿见影,那张冰块脸一下就化开了,边上的丫鬟只能向她投来顺从的目光,当着主子的面,心甘情愿地叫了夫人。

谁知道大佛爷依旧嘴硬,尹新月恨恨想道,卷着被子就翻了个身。

心思细腻的她又升起些许忧虑,现在是人家的地盘,听奴棍奴远在北平,哪天这实心眼的布防官被逼急了,把自己一巴掌拍晕装上火车,事儿不就吹了吗。大小姐难免回想起前不久车厢里一地的死人和那土孢子…

但细细想来,这人也不算绝情,毕竟一过傍晚,几套款式精美的洋装和贴身衣物就挂进了厢房的衣橱,想必也是费了大把银两。哼,既来之则安之,看他怎么狠得下心,大小姐满意地闭上了眼。

屋檐上,飞爪牢牢卡在缝里,一个黑影顺绳而下,尔后在某扇窗前停驻下来,像在确认什么,良久才不疾不徐地攀回。

“贵客到来,有失远迎。”黑暗中,一道苍劲的声音传来,“高处不胜寒,下来喝杯热茶如何。”

张府的人还算机灵,黑影顿了顿,轻踏几步,瞬间就到了那人近前,掌风猎猎,直袭面门。谁知那人身形微微一偏,让过此掌,大袖一展,轻轻荡开了黑影。

护…护体罡气?棣棠退了两步半,这不是江湖中的传闻么,他倒吸口凉气,眼中满是惊诧。再定眼细看,此人怎会是白天那个唯唯诺诺的老管家?

“前辈何不收起罡气,以攻对攻如何?”他有些凌乱。

“人还得服老啊,能不动手就不动。”张叔拍了拍手,顿时窜上数个家丁,将面前这个不速之客围住,“何必喊打喊杀,大动干戈呢?”

“阁下来此有何贵干,可是为了尹大小姐的安危?”

“正是,前辈目光如炬。”棣棠淡淡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次他是认栽了,海棠没来居然成了明智之举,回去得向他收点利息。

“老爷,那日我与棣棠跟着小姐一行……”海棠毫无隐瞒,将火车上所发生的娓娓道来,“好在小姐护住了,现在估计到了长沙。”

他看着两位老板的脸色时而铁青,时而蹙眉,好在最后还是舒缓过来。

“嗯,此行不易,你先回房歇息罢。”尹老板打破了冗长的沉默,“去管家那儿领点赏钱。”

“棣棠那份少不了,有他的好儿。”看着两眼有些神采的海棠,他补了一句。

“诺。”海棠躬身道,转身出了房门,将门轻轻带上。

“你看,这挑姑爷的眼力见儿,闺女的还真比你强。”尹大伯幽幽叹道,刚听到宝贝侄女差点被糟蹋时,左边搭着的扶手险些裂了条缝,“别紧自愣着,说句话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横打我鼻梁。”尹老板想到先前在西北,那彭三鞭把胸脯拍得老响的光景,他老脸就有些发烫。没成想自己挑的人,还比不上南边一个土夫子头头,但是这祖籍东北的,大老远跑到湖南做事业,倒是新新。

“先不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他刚想清清嗓子,尹大伯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咱家寒儿孤身在外,你这个当爹的不操心?”

尹老板无奈道,“大哥,水都泼出去,给人家桶满上了,有那个布防官照应,再者还有棣棠护着,出不了大事。”

“这次拍卖会,咱们饭店算是跟日本人结下梁子,说不准哪天就会给点颜色,不得不防啊。”

“倒也是。”尹大伯敛容屏气,“日本人要在北平走的开,还得仰仗咱们,不至于翻脸罢。”

“貌合神离,还是阳奉阴违可说不准,这日本人在中国是越发骄横,”尹老板俨然道,“再说政府醉生梦死,不发展军工和重工业,偏要搞来钱快的轻工业,要来钱也得先保住命。”

“行了,你有这想法就买个大官做,说饭店的事呢。”尹大伯弄明白了,这回日本商会在火车上折了大批人手,虽说只是特务们汪洋大海中的一瓢水,总归是头顶头的一瓢水。

何况他们的死跟新月饭店也脱不了干系,若说饭店没派人手暗中保护自家大小姐,那的确站不住脚。即便日本人不会撕破脸皮,当面发难,也会闹点事儿替死人出口恶气。

“下次拍卖会,把老沈上回送的玉佛拿去如何?”

“满脑子鬼机灵,寒儿跟你一个德性,”尹大伯的眉头不禁舒展开,“再搞点噱头?”

“通知他们收拾点家伙,最近要忙事了。”军营办公室里,张大佛爷的手指敲了敲桌子,随意道。

旁边整理文件的张日山身形一滞,“佛爷,您还是三思啊,新的入口尚未查明,这回若是大张旗鼓,霍家……”

“不必多虑,该来的总会来,霍家这几年忙的事多了去,还要你提个醒?今日不取,更待何时。”张启山灼灼地盯着他。

张日山鞍前马后多年,略微琢磨,便听懂了大概,“佛爷若是想钓……,夫…尹小姐尚在府中,要是受了牵连,佛爷你跟新月饭店不好交待。”

日山知我,张启山叹了口气,八字还没一撇,府里的人就倒了戈,夫人夫人的没消停过,张叔一把年纪,说的固然在理,自己也不好忤着他,暂且将就段时日。

地下的事总比地上的好处理,毕竟跟死人打交道,拿完冥器抖些土,管它生前多尊崇;若她真出了事,说实话,跟自个儿都不好交待,莫说与新月饭店扮着事后诸葛亮。

“这事我会处理。”

静室里,主客两人相对而坐,几盏茶功夫,棣棠的脸色略微好了些。

“棣棠兄弟,尹大小姐你只管放心,她现今乃是张府的准夫人。”管家笑道,“何况来日张尹两家定结秦晋之好,张家岂能不为尹大小姐之安危,尽心竭力尔?”

“承蒙前辈允诺,可棣棠受我家老爷之托,怎能玩忽职守,行事无为?”棣棠肃然道。

“这个好办……”管家的话音变得细不可闻,窗台边摇曳的烛火倏尔跳了一下,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