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1月13日,清晨五点刚过,“白桦林”防御阵地。
威廉已经醒了两个小时了。与其说醒着,不如说他从未真正入睡——在零下二十九度的严寒中,睡眠成为一种奢侈,更是一种危险。他蜷缩在驾驶座上,裹着所有能找到的布料:一件缴获的苏联毛毯,两条德军制式薄毯,还有从一具尸体上取下的羊毛围巾。即便如此,寒冷仍像针一样透过缝隙刺入。
他轻轻活动手指,感受关节因低温而发出的轻微抗议。这双手,这双曾经在鲁尔区的汽车修理厂拧过无数螺栓的手,如今掌握着二十五吨钢铁的命运。也掌握着四个人的生命。
车外传来细微的声响——雪被踩压的咯吱声。威廉没有动,只是眼睛转向观察缝。是哨兵在换岗,脚步匆忙而僵硬,显然也冻得不轻。
他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钟:0512。按照昨天接到的命令,今天上午八点,全营将参与最高统帅部策划的“秋季攻势”的第一波推进。说是“攻势”,但在威廉看来,更像是绝望中的最后一搏——用日益减少的燃料和弹药,在俄罗斯的深冬,向莫斯科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可笑,他想。但这是命令。
车内其他成员还在试图休息。埃里希在炮手座位上以一种不可能舒服的姿势蜷缩着,年轻的脸即使在睡梦中也紧锁眉头。弗兰茨和卡尔共享着车体后部有限的空间——卡尔作为车长,本可以占用相对舒适的位置,但他坚持让受伤刚愈的弗兰茨多休息。
威廉轻轻推开驾驶舱侧面的小舱盖,刺骨的寒风立刻涌入。他需要检查外部状况,尤其昨夜温度又创新低。
积雪深度已经超过一米二,这在德国是无法想象的。坦克半埋在雪中,只有炮塔和车体上部露在外面。威廉检查了履带——还好,没有完全冻在地上。他昨天傍晚在履带下垫了木板和树枝,现在看来起了作用。
但发动机是另一个问题。油尺显示润滑油又变得粘稠,冷却液液面过低——可能有轻微泄漏。电池电量……他不敢尝试启动测试,因为每一次失败都会消耗宝贵电力。
他缩回车内,重新关闭舱盖。寒冷让每一次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费力而痛苦。
“睡不着?”卡尔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沙哑。
威廉转过头,看到车长已经醒来,正用冻得发红的手揉搓脸颊。
“太冷,”威廉简单回答,“而且今天……”
“我知道。”卡尔打断他,“攻势。用我们剩下的半箱燃料和最后几发炮弹。”
车内陷入沉默。只有埃里希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呻吟,和远处隐约的风声。
“埃里希状态不好,”卡尔低声说,“昨晚他又做噩梦了。大喊着‘为什么’,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威廉点点头。他知道。昨天他看到埃里希擦拭瞄准镜时,手在发抖——不是寒冷导致的颤抖,是那种深入神经的震颤。炮手在失去信心,这是最危险的信号。在战场上,犹豫一秒就意味着死亡。
“弗兰茨的肩膀伤还没好透,装填速度只有平时的三分之二。保罗在医院,归期未定。”卡尔继续列举,声音里有一种威廉从未听过的疲惫,“而我们今天要带领全排,作为连的先锋。”
威廉静静听着。他了解卡尔,知道这不是抱怨,而是车长在梳理现实,评估风险。但当梳理出的现实如此黯淡时,梳理本身就成了另一种折磨。
“威廉,”卡尔突然问,声音很轻,“如果我们今天……你知道的。你有什么遗憾吗?”
这个问题太沉重,太私人。在军中,士兵不该这样思考,因为思考会让人犹豫,犹豫会让人死亡。但在这里,在莫斯科郊外的钢铁棺材里,在零下二十九度的黎明前,规则失去了意义。
威廉想了想,很认真地想了想。“我遗憾没能教会汉斯那小子修变速箱的技巧,”他最终说,“他是我的学徒,在修理厂。聪明,但太急躁。我总说‘慢就是稳,稳就是快’,但他总是不听。”
这个回答让卡尔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起来。“就这样?没有更大的遗憾?”
“大的遗憾想多了没用,”威廉说,“它们像巨石,会压垮你。小的遗憾……小的遗憾让你还是人。”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观察缝外逐渐泛白的天空。“而且,我们今天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不会让我们死。”威廉的语气平静而确定,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这辆坦克,我比了解自己的手掌还要了解它。我知道它的每一个怪癖,每一处暗伤,每一次咳嗽代表什么。我知道在深雪中该怎么开,在冰面上该怎么停,在炮火中该怎么躲。”
他转过头,直视卡尔的眼睛:“而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车长。不是因为你的战术——虽然也不差——而是因为你把我们都当人看,而不只是士兵。埃里希需要这个,弗兰茨需要这个,我也需要这个。”
卡尔沉默了。在昏暗的光线中,威廉能看到他眼中的某些东西在松动,在重新凝聚。
“所以,”威廉继续说,“今天我们不会死。但我们需要准备,需要让每个人都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活下来。”
清晨六点,威廉叫醒了所有人。不是用粗暴的方式,而是用他特有的、务实的方式。
“埃里希,检查瞄准镜防冻液。如果冻住了,用你的体温温暖它,但不要太快,防止玻璃破裂。”
“弗兰茨,清点所有弹药,包括手枪和手榴弹。把穿甲弹放在最易取用的位置——虽然我们只剩三发了。”
“车长,你需要研究这条路线。”威廉铺开地图,指出航空照片上的一条虚线,“这不是路,是冻硬的河床。结冰厚度至少三十厘米,能承受坦克重量。苏军不会在这里布雷,因为正常人不会把坦克开上冰面。”
卡尔研究着路线:“但如果冰裂了……”
“那就快速通过,不要停。冰层破裂需要时间,我们有十五到二十秒。”威廉的语气就像在讨论早餐吃什么,“而且,我计算过重量分布。如果我们保持匀速,履带完全展开承重,压力在安全范围内。”
埃里希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父亲是鲁尔河的驳船船员,”威廉简单回答,“冬天河面结冰时,他知道多厚的冰能承受多重。他教过我。”
这个回答如此平凡,又如此不可思议。在莫斯科郊外的战场上,鲁尔河冬季的知识成了生存的关键。
七点,威廉召集了全排剩余的坦克乘员——包括另外两辆还能动的坦克的车组成员,总共十一人。他们在“莱茵女儿”旁围成一圈,哈着白气,踩着冻僵的脚。
“今天我们要在冰面上行驶,”威廉开门见山,没有开场白,“以下是要点,认真听,这能救你们的命。”
他蹲下身,用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图。
“第一,保持匀速。不要突然加速,不要急刹车。想象你们是冰面上的溜冰者,任何突然的动作都会打破平衡。”
“第二,如果听到冰裂声,不要停。加速通过。停车会让重量集中在一点,加速破裂。”
“第三,如果冰真的破了——”他停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不要慌张。坦克不会立即下沉。你们有至少一分钟时间逃生。按顺序:驾驶员先出,然后是装填手、炮手、车长。不要争抢,争抢只会让所有人都死。”
他的话语冷静、精确、不带感情,就像在讲解机械原理。但这恰恰给了所有人信心——在混乱的战争中,专业是最可靠的安慰。
“还有问题吗?”威廉问。
哈塞尔举手:“如果遇到t-34怎么办?在冰面上我们机动性更差。”
“那就不要和它在冰面上对决,”威廉回答,“引诱它上冰面,然后射击它周围的冰层。t-34比我们重,冰层承受力更差。或者,如果必须交战——”他看向埃里希,“瞄准履带和主动轮。在冰面上,失去机动性就等于死亡。”
埃里希点点头,眼神重新聚焦——那种威廉熟悉的、炮手进入状态时的专注。
七点三十分,最后的准备。威廉亲自检查了每一辆坦克的履带,确保没有冰坨卡在履带板之间。他教弗兰茨如何在装填手位置固定自己,以防在冰面上滑倒。他向卡尔演示了新的手势信号——在冰面上,电台可能失效,手势将成为唯一的通讯方式。
最后,在所有人各就各位前,威廉做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从驾驶座下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五块用油纸包裹的巧克力——真正的巧克力,不是军队配给的那种代用品。
“我妻子寄来的,”他简单解释,将巧克力分给每个人,“她说‘在最冷的时候吃’。我想现在就是最冷的时候。”
卡尔接过巧克力,感受着油纸包裹下的坚硬触感。“你一直留着?”
“等待合适的时机,”威廉说,“时机就是现在。”
他们吃了巧克力。甜蜜的滋味在冰冷的口腔中融化,短暂地驱散了寒冷和恐惧。这不是食物,是象征——象征着一个仍然存在的、温暖的世界,象征还有人记得他们,爱着他们。
八点整,命令下达。引擎启动——威廉的坦克一次点火成功,得益于他昨夜对发动机的精心保温。三辆坦克缓缓驶出阵地,向东方,向莫斯科,向冰封的河床。
出发前,威廉最后看了眼后视镜。镜中,卡尔在车长位置,表情重新变得坚定;埃里希紧贴瞄准镜,嘴唇无声地背诵着什么——可能是射击参数;弗兰茨检查着最后一发穿甲弹的引信。
“好了,”威廉对自己说,也对他们说,“让我们再活一天。”
他推动操纵杆,坦克缓缓向前。履带碾过积雪,发出熟悉的咯吱声。前方,俄罗斯的冬天展开它无边无际的白色,寒冷、致命、美丽。
但威廉知道,在这白色之下,有冰封的河床;在寒冷之中,有运转的引擎;在致命之间,有生存的可能。而他,威廉·鲍尔,将驾驶这二十五吨的钢铁,带着他的车长,他的炮手,他的装填手,穿越这一切。
因为这是他的工作,他的责任,他存在的意义。在无意义的战争中,在绝对的寒冷里,在死亡的阴影下,掌舵前行。
冰面在他们面前展开,光滑如镜,反射着苍白的天空。威廉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然后缓缓驶上冰层。坦克履带与冰面接触的瞬间,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只是表面冰屑,不是真正的破裂。
他保持速度,稳定而坚定。后视镜中,另外两辆坦克跟随他的轨迹,保持精确间距。
莫斯科还在前方,冬天还在加深,战争还在继续。但在这一刻,在这辆名为“莱茵女儿”的坦克里,五个人——不,四个人和一个空位——团结在一起,为一个简单的目标而活:再活一天。
而威廉,鲁尔河驳船船员的儿子,汽车修理厂的技师,东线坦克驾驶员,将用他所有的知识、所有的经验、所有的坚持,确保这个目标实现。
因为有时候,在战争中,希望不是宏大的胜利承诺,而是某个清晨,有人递给你一块巧克力,告诉你今天不会死,并且你真的相信他。
冰面在履带下平稳延伸,通向未知的战场。威廉的手稳稳握住操纵杆,眼睛注视着前方。在他身后,坦克乘员各司其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这就是他的鼓励:不是言语,而是行动;不是安慰,而是能力;不是保证,而是承诺——用生命兑现的承诺。
而今天,在莫斯科郊外的冰原上,这个承诺已经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