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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波兰总督辖区,德军集结地域。

傍晚时分,白日的灼热渐渐消退,西边的天际燃烧着壮丽而凄艳的晚霞,将云层染成了从橘红到暗紫的渐变色彩。训练场的喧嚣已然平息,取代而之的是营地各处生火做饭的零星炊烟和隐约的人声。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宁静笼罩着这片日益拥挤的土地。

我和威廉·鲍尔避开了营房里略显沉闷的空气,沿着营地边缘一条长满荒草的小径散步。我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子踩在干枯的草茎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是难得的、不被训练和检修任务占据的短暂空隙。

“看这晚霞,”威廉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抬头望着那片绚烂的天空,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坚硬形象不符的感慨,“像不像什么东西烧尽了最后的光芒?”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片辉煌的色彩确实透着一丝末路的壮烈。“像一场盛大戏剧落幕前的布景。”我轻声回应道。

我们走到一处可以俯瞰下方溪谷的土坡上,席地而坐。下方,溪水在夕阳余晖中闪着粼粼金光,安静地流向未知的东方。远处,一排排坦克和车辆像蛰伏的钢铁巨兽,在暮色中显出沉默而庞大的轮廓。我们的“利贝尔2”就在其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卡尔,”威廉很少直接叫我的名字,这通常意味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同寻常。他摸出烟盒,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烟雾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笔直上升。“还记得我们刚拿到一号坦克‘艾玛’的时候吗?在波兰,觉得开着那铁皮盒子,就能横扫一切。”

我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记得。那时奥托还在,总觉得战争会很快结束,我们都能戴着勋章回家。”

“回家……”威廉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沉下去,他用力吸了一口烟,仿佛要将这个词连同烟雾一起嚼碎咽下。“我有时候会想,我们打了这么多仗,从波兰到挪威,再到法国,现在又要去……那边。”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溪水流向的东方,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敌人?还是仅仅为了证明我们这台战争机器还能继续开动?”

这是那个夜晚之后,他再次提起这个无解的问题。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少了些愤懑,多了些深沉的迷茫。

“官方说法是‘生存空间’。”我试图用那套公式化的答案回应,但连自己都觉得苍白。

威廉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烟灰簌簌落下。“生存空间?为了我老婆孩子在卡塞尔的公寓能多几个房间,我们就要跑到几千公里外,把别人从他们的家里赶出去,或者更糟?这道理,我怎么也想不通。”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我,“你呢?卡尔,你相信我们是在为某种崇高的东西而战吗?”

我沉默了。晚霞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他看起来格外苍老。我无法对他撒谎,就像无法对自己撒谎一样。

“我不确定,威廉。”我最终选择坦诚,“或许一开始,在波兰的时候,我还相信我们在洗刷《凡尔赛条约》的耻辱,相信我们在重塑德意志的荣光。但现在……我看到的更多是破坏、死亡,以及像奥托那样,永远回不了家的人。还有法国那些看着我们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感激,只有仇恨和恐惧。我们带来的‘新秩序’,似乎并没有赢得人心,只是在用恐惧维持统治。”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这台‘利贝尔2’,性能卓越,威力强大,但驾驶它的人,却越来越不确定要驶向何方。我们只是被巨大的惯性推着向前,执行命令,摧毁目标,努力活下去……仅此而已。”

威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是啊,活下去。这才是最实在的。什么主义,什么空间,都是柏林那些大人物们棋盘上的游戏。我们只是棋子。我的想法很简单,卡尔,”他转过头,眼神在暮色中异常清晰,“我要活下去,尽我所能,让你,让埃里希那小子,让弗兰茨和保罗,都活下去。然后,战争结束,回到卡塞尔,我的木匠铺子里,再也听不到该死的引擎和炮声。”

他的愿望如此朴素,却又在当前的形势下显得如此遥不可及。这是一个普通人在战争洪流中,所能抓住的最微小、最真实的期盼。

“如果能回去,”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试图在绝望中勾勒一丝虚幻的希望,“你想做什么?”

“先把铺子重新开起来,”威廉的眼神有了一丝光彩,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和平景象,“给我女儿做一套最漂亮的玩具木马。然后……或许在周末,带着全家去郊外野餐,就像以前一样。没有命令,没有警报,只有阳光和草地。”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的向往,“很无聊,是吧?”

“不,”我真诚地说,“听起来……很好。”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沉浸在对那虚无缥缈的“以后”的想象中。那是一个没有硝烟、没有钢铁碰撞、没有死亡威胁的世界,平凡得如同奢侈品。

“但是首先,”威廉掐灭了烟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坚硬,仿佛刚才的柔软只是错觉,“我们得先穿过眼前这片地狱。”他再次望向东方,夜幕正在那里迅速降临,吞噬掉最后一丝霞光,留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是啊,”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首先得活下去。”

我们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向那片灯火初上、充斥着钢铁与准备投入战争的男人们的营地。短暂的闲谈结束了,那些关于意义与未来的迷思,被现实的压力再次压回心底。但我们都知道,在这条愈发黑暗的道路上,能有一个可以倾诉这些沉重话题的同伴,本身就是一种微弱却珍贵的力量。它不能改变战争的走向,却或许能让我们在下一个黎明来临之时,内心多一分坚持下去的韧性与理由。黄昏的絮语随风消散,而黑夜,正张开它巨大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