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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中旬。法国,皮卡第某偏远村庄外围。

深秋的寒意已深入骨髓,夜晚来得格外早。铅灰色的天空下,我们新获得的座驾——三号J型坦克,静静地停靠在一处废弃农舍的石头院墙旁,利用建筑和几棵叶片落尽的老橡树阴影尽可能隐藏它庞大的轮廓。我们决定在此过夜,不再返回距离较远的固定驻地。连续的巡逻和日益紧张的局势,使得这种分散、隐蔽的野外宿营变得越来越常见。

农舍的主人早已不知所踪,或许在战争初期便已逃离,只留下这栋在风雨中逐渐衰败的石屋,以及院子里一口早已干涸的石井。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落叶腐败气息、泥土的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往生活的烟火气,如今已被我们带来的柴油、武器保养油和钢铁的冰冷气息所覆盖。

我们称呼这辆新坦克为“利贝尔2”。

这个名字的诞生,平静而自然。就在我们接收它的第二天,一次短暂的停车休息时,埃里希望着坦克深灰色的装甲,忽然说道:“总不能一直叫它‘新家伙’吧?得有个名字。”

弗兰茨一边活动着因适应新弹药架而有些酸痛的胳膊,一边随口接道:“就像以前那辆二号坦克‘艾玛’之后是‘艾玛2’一样?”

一阵短暂的沉默笼罩了我们。我想起了那辆最终被击毁在波兰街道上的一号坦克“艾玛”,以及它那继承了名字却同样命运多舛的后续者。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不祥的循环意味。

威廉正用一块油腻的布擦拭着新坦克的履带导齿,他头也不抬,声音低沉而沙哑:“‘利贝尔’……挺好的。就叫‘利贝尔2’吧。”

他的语气里没有询问,只有陈述。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不是为了忘记那辆已经退役的“利贝尔”,恰恰相反,是为了记住。记住我们失去的伙伴,记住那辆承载了我们最初三号坦克记忆、最终磨损倒下的钢铁躯壳,记住这段在占领区挣扎求存的岁月。这个名字像一枚烙印,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也像一句无声的咒语,祈祷着这辆新的座驾能拥有比它的名字来源更好的运气。

于是,“利贝尔2”就成了它的名字。它继承了名字,也继承了我们的希望、恐惧和延续至今的命运。

此刻,在法国乡村的夜色中,“利贝尔2”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冰冷。威廉绕着坦克走了最后一遍,用手检查着履带的松紧,用指节敲打了几下负重轮,倾听是否有异常的声响。他对“利贝尔2”的态度,与对前任截然不同。少了那份近乎亲人般的痛惜,多了一种技术士官对精密工具的严格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似乎在刻意避免再次投入过多的情感,仿佛那是一种奢侈且危险的投资。完成检查后,他默默地点燃一支烟,靠在冰冷的履带挡泥板上,望着村庄里零星闪烁的、如同警惕眼睛般的灯火,一言不发。

埃里希和弗兰茨在坦克旁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用捡来的干燥树枝生起了一小堆篝火。这是冒险的,火光会暴露我们的位置,但深秋的寒意和潮湿同样难以忍受,我们需要一点热量来驱散浸透骨髓的冰冷,也需要火光来加热食物。弗兰茨从随身携带的配给里拿出几听罐头,放在火边烘烤。埃里希则借着跳跃的火光,擦拭着他的手枪,眼神偶尔会飘向远处黑暗的田野,带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对未知危险的好奇与警惕。他还在适应“利贝尔2”那门更长身管的50毫米炮,白天的训练中,他几次因为不熟悉新炮的弹道而脱靶,威廉的斥责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保罗·霍夫曼坐在坦克的发动机舱盖上,腿上摊开着地图和密码本,就着微弱的火光,核对明天的巡逻路线和可能的通讯节点。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专注,作为车组的“耳朵”和“喉咙”,他必须确保信息的绝对准确。

我则靠在“利贝尔2”冰凉的装甲上,手里捧着一杯用酒精炉加热的、味道寡淡的代用咖啡。目光扫过我的队员们,扫过这辆新的坦克,扫过这片被我们强行进入的、沉睡中的法国土地。

寂静,是今夜的主旋律。但这种寂静与德国后方的宁静截然不同。这里的寂静是绷紧的,充满了张力。它由风声、远处隐约的犬吠、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我们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动作声共同构成。你能感觉到,在这片寂静之下,潜藏着无数双眼睛,潜藏着无声的仇恨和等待。白天那场与抵抗组织不愉快的遭遇(虽然规模很小),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里,让这夜晚的宁静显得格外诡异和不真实。

我的思绪飘回了波兰,飘回了挪威。那时的我们,虽然也面临危险,但目标似乎更为明确,战斗也更加“纯粹”。而在这里,在法国,战争变成了另一种形态。它不再是两支军队在划定战线上的碰撞,而是渗透到了每一个村庄,每一条乡间小路,甚至每一个沉默的眼神之中。我们驾驶着“利贝尔2”,这头更强大、更先进的战争巨兽,却感觉自己像陷入泥潭的困兽,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还要时刻提防来自阴影中的毒刺。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个问题再次无声地浮上心头。为了德意志的荣耀?为了元首的伟业?这些口号在柏林的总理府前或许能让人热血沸腾,但在此刻,在这片异国他乡清冷的夜空下,面对着篝火旁沉默的同伴和远处充满敌意的黑暗,它们显得如此空洞和遥远。我们在这里,或许仅仅是因为命运将我们抛到了这里,我们必须为了生存而战斗,为了身边的同伴而战斗。至于更高层次的意义,早已被战争的残酷和现实的荒谬消磨得模糊不清。

威廉掐灭了烟头,走到火堆旁,拿起一罐已经温热的食物,默默地吃了起来。他的动作机械而迅速,仿佛只是为了补充能量。

“明天还要早起,”他简短地说,打破了沉默,“轮流守夜。我值第一班。”

没有人有异议。埃里希和弗兰茨很快吃完了东西,开始整理各自的睡袋,准备在坦克底下或者驾驶室里凑合一夜。保罗也收起了地图和密码本。

我喝掉最后一口冰冷的咖啡,将杯子收好。篝火渐渐微弱下去,夜色愈发浓重。我最后看了一眼“利贝尔2”那在星光下隐约可见的、庞大的轮廓,以及炮塔上那门修长而危险的50毫米炮管。

“利贝尔2”,承载着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不确定性,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小小的、临时的营地。我们,它的乘员,五个被战争捆绑在一起的灵魂,在这片充满敌意的法国乡村里,度过又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将继续驾驶着它,驶入那无边无际的、由占领、抵抗和生存构成的灰色地带。而今夜,只有寂静,和深藏于每个人心底的、无法言说的思绪,在寒夜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