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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除夕,来得仓促,也来得凄凉。

若是往年的今天,十里洋场的鞭炮能把黄浦江里的鱼给震晕过去。

可今儿个除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冷枪,就剩下西北风嗖嗖的刮。

闸北后方,叶宁找的这个挨了炮弹的祠堂门口。

几块门板拼凑起来,架在石头堆上,成了一张张桌子。

四马路的姑娘带着女学生们,忙活了一下午,没什么讲究,就是大锅乱炖。

白菜猪肉粉条子,掺点盐巴,热气腾腾冒着白烟,香味顺着风往鼻孔里钻,勾得人馋虫造反。

还有就是一桶一桶的大白米饭。

别看吃的不咋地,酒倒是不错....

那是杜月生让人送来的十几坛花雕,还有几坛烈得烧喉咙的烧刀子。

几千号脑袋别再裤腰带上的老爷么儿,有的坐着,有的蹲着,端着大海碗,把这废墟填得满满当当。

这里头有袍哥,有洪门子弟,有斧头帮的杀才,还有虎堂和精武门的练家子。

平时在十里洋场,这些人要是凑一块,非得打出脑浆子不可。

可今天,一个个肩膀挨着肩膀,也没人嫌弃谁身上那股子馊味儿。

今天是年三十。

哪怕明天把脖子上的六斤半丢在阵地上,这顿年夜饭,也得吃!

陆寅坐在正当中的那张桌子上。

他手里端着个粗瓷大碗,里头满满当当全是酒。

他没坐下,只是看着身边空着的那个位置。

那里摆着一副碗筷,没人动。

说是留给翟隆泰的。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几千双眼睛,全盯着那个站着的瘦削身影。

陆寅把酒碗举过头顶,手很稳,一点没洒。

“这第一碗,”他的嗓子还是哑的,“敬老爷子。”

没什么豪言壮语。

陆寅手腕一翻,清亮的酒液哗啦啦洒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泥点子。

“敬老爷子!”

几千号汉子齐声大吼,声浪差点把祠堂里剩下的半截房梁给震塌了。

敬完酒,陆寅一屁股坐下,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肥肉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嗓子,“动筷子动筷子!别给老子省,吃饱了才有力气杀小日本子!”

这下气氛这才活泛起来。

划拳的,骂娘的,吹牛逼的,声音浪潮一样涌动。

洪九东坐在陆寅旁边,没怎么动筷子。

他手里转着个酒杯,脸在火光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我和大宝,带两千个弟兄去吴淞口。”陆寅指了指北边,“九哥,焕哥,定春跟我走。”

他又转头看向洪九东,“闸北这边,你继续跟着张岳宗盯着。小日本子不会放过这里的。十六铺的两千袍哥留给你,三哥,六哥,刘振声,还有老裴,你看着安排。”

洪九东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抽烟。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陆寅这个安排意味着什么。

吴淞口那是登陆战,硬碰硬的绞肉机。

舰炮一轰,那滩涂上的泥能给你打下去三尺。

闸北虽然也苦,但毕竟有巷战的优势,还能周旋。

陆寅这是又要自己去啃硬骨头,不带他了。

“我不去?”洪九东问了一句,声音很轻。

“害!你是动脑子的。”

陆寅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去那是拼命,你去那是送命。咱这点家底,总得留个会算账的。要是我们都折在那儿了,后面这烂摊子,还不得你来收拾啊。”

洪九东沉默了半晌,最后咧嘴一笑,笑得有点难看,“成。那你当阎王,我当判官。你只管杀,我给你记账。”

气氛有些沉闷。

大家都知道,这顿饭吃完,明天要干嘛去。

酒过三巡,陆寅站起身,走到祠堂大门口,一脚跳上石狮子。

他手里拿了两个盆“砰砰砰”敲的震天响。

“都过来!兄弟们!都看过来啦!”

陆寅招呼了几声。

哗啦啦一片响动,原本蹲在地上的,靠在墙角的,躺在担架上的,只要还能动的,全都围了过来。

没人说话,几千双眼睛,顶在寒风里亮得吓人。

陆寅端起第二碗,“这碗酒,敬......还没凉透的兄弟。黄泉路上走慢点,等等咱们,到时候要是人多,咱们下去把阎王殿也给他拆了。”

人群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他们不是在哭自己。

多是哭前面死在轰炸中的兄弟。

但很快,一个断了腿的袍哥一嗓子吼了过去,“哭个锤子!打小东洋那是保家卫国,就是死球咯,那也是喜丧!下去就享福吧!”

陆寅笑了,把第三碗酒端起来,转身面向众人。

“这第三碗,敬咱们这条贱命。”

他仰头,一口干了,把碗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啪!”

碎片四溅。

“咱们本来就是地里的泥腿子,码头上的苦哈哈。平时也就是为了两块大洋拼死拼活。现在好了,咱们的命值钱了。明天枪一响,要是能换他几个小日本子,那就是祖坟冒青烟。”

陆寅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眼神扫过一张张沾满烟灰和血污的脸,“我知道,有人心里犯嘀咕。说咱们这么拼,图个啥?南京的大老爷们在喝红酒跳着舞,洋人在那看笑话,咱们在这儿拿命填坑,值不值?”

汪亚樵突然哼了一声,“老子杀鬼子是为了痛快,管他娘的值不值。”

“痛快是一方面。”

陆寅摆摆手,一屁股坐在那尊石狮子上,两条长腿晃荡着,看起来就像个在那说书的先生。

“我前几天啊,做了个梦。”

他忽然换了个语气,那种紧绷的杀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松弛。

大家伙儿都愣了一下。

这时候说做梦?

“我梦见啊……”

陆寅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漆黑的夜空,仿佛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梦见这仗打完了。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很多年后吧……”

“那时候,黄浦江上没有军舰。江水是清的,两岸全是比洋人的楼还要高的大厦,晚上亮起灯来,把天都能照亮。有一座塔,跟串糖葫芦似的,立在江边,那叫一个漂亮。”

袁宝吞了口唾沫,“比福元楼还高?”

“福元楼?”陆寅嗤笑一声,“福元楼在那时候也就是个路边摊的高度。那时候的人啊,都不愁吃。大米白面那是喂猫狗的,大家都嫌肥肉腻,专门挑素的吃,说是要减肥。”

“减肥?”叶宁听乐了,“那不是傻子吗?”

“可不就是傻子嘛。”陆寅也笑,“那时候咱们也不受洋人鸟气了。咱们自己造的火车,跑得比风还快,从沪上到北平,也就几个钟头,屁股还没坐热就到了。”

“也没人敢在咱们地界上撒野。洋人来了都得客客气气的,学咱们说话,用筷子还得咱们教。咱们的军舰,比他娘的的出云号大多了,开到哪儿,哪儿就得给咱让路。”

人群里安静极了。

陆寅说的哪是梦,他说的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风呼呼的,刮的人脸生疼。

大家像是听天书一样听着陆寅胡扯。

谁也没见过那样的日子,甚至想都不敢想。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陆寅那笃定的语气,看着他那双倒映着火光的眼睛,大家伙儿心里那团快要熄灭的火,又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

陶定春抱着枪,小声问了一句,“真的假的?真有这太平日子?”

“真的啊。”

陆寅转过头,看着这个一脸稚气的少年,“那时候,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用拿枪,也不用杀人。都背着书包上学堂。若是谁受了委屈,不管在哪,国家都能管你,说给你接回来就接回来。”

“没有租界,没有军阀,也没有小日本子敢拿着刺刀叽哩哇啦狗叫。”

陆寅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股子穿透岁月的沧桑。

“我们今天在这儿流血,把命扔在这烂泥地里,不就是为了让以后的人,让咱们的孩子,咱们孩子的孩子,能看见这种日子。让他们能吃得饱,穿得暖,能挺直了腰杆子做人嘛。”

他跳下石狮子,走到陶定春面前,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这梦挺好的吧?”

陶定春吸了吸鼻子,重重点了点头,“挺好。”

“那就为了这个梦。”陆寅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他娘的拼一把。”

汪亚樵把空碗往地上一扔,骂了一句,“妈的,听得老子心痒痒。要是真有那一天,老子到了底下,就跟阎王爷吹牛逼了。”

“我就说,喂!阎王爷,瞧见这太平日子了吗?打的时候,老子当年也有份儿!哈哈哈....”

说完他笑的像个傻子似的....

然后,所有人都笑了。

洪九东站在阴影里,看着陆寅的背影,眼神复杂。

他知道陆寅不是个会编瞎话哄人的人,可这梦做得也太真了,真得让人心疼。

“行了!”

陆寅拍拍手,那股子狠劲儿又回到了脸上,“都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动弹动弹。该拿枪的拿枪,该磨刀的磨刀。”

“大宝,把我枪来!”

袁宝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进屋,把那杆用黑布缠着的六合大枪和自己的铁芯棍给扛了出来。

陆寅一把接过大枪,在手里掂了掂,稍微舞了两下,感受了一下全身状态。

过了好一阵,所有人都把装备配齐了。

“去吴淞口的,跟我走!”

陆寅喊了一句,就像以前去码头上工一样,提着枪第一个向那个方向走去。

身后,两千多个汉子默默地跟了上去。

陶定春第一个跟上,背着中正式,跑起来帆布小包“哐当哐当”直响,也不知道装了多少子弹。

汪亚樵赶紧把碗里最后一口酒喝了,也跟了上去。

两把斧头别在腰后,两把盒子炮别在腰前,嘴里还叼着半截没抽完的烟卷,一脸的桀骜不驯。

梁焕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冻得双手插在袖子里,八斩刀插在两肋的鹿皮套中。

叶宁站在门口,看着那条蜿蜒的长龙消失在风雪里。

她想喊一声保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候,这两个字太轻了,轻得都压不住这呼啸的西北风。

洪九东走到她身边,难得没有嬉皮笑脸。

“你说,那个梦,是真的吗?”

叶宁问。

洪九东看着远处吴淞口方向隐约闪烁的探照灯光柱,吐出一口白气。

“只要咱们这口气不断,那就是真的。”

他笑了笑,吼道。

“剩下的兄弟!!”

“走!!”

“咱们继续回天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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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两章写了十几个钟头。

没写好的地方多担待。脑子里乱哄哄。

数据越来越差了....

点点书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