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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绷了两日的神经渐渐松懈,许鸣玉此刻似乎又回到了昨夜,她一手撑着裴闻铮赠的油纸伞,一手紧握着从那木箱中寻到的茶笼子,一路往回走。

她知道身后跟着一人,但她察觉对方没有恶意,便也没有设法将人甩掉,毕竟若是撞见了刘重谦的人,她还能借此人的手抵挡一阵。

“回淮县去吧。”

裴闻铮点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萦绕在她耳畔。方才下过暴雨,此刻雨势渐小,但路上低洼处已是积了许多雨水,稍不注意一脚踩下,便能叫路人湿了鞋袜。

许鸣玉绣鞋已然湿透,她又一次不慎踩入低洼之处,混合着沙土的水溅上裙摆,她脚步一顿。

许鸣玉突然萌生了去堤坝瞧瞧的心思,她并未思索多久,几乎下一刻便调转了方向。

她撑着伞在雨中奔跑,虽有油纸伞,但仍有雨水扑面而来,许鸣玉顾不得那么多,手背随意揩过面庞,视线清晰,前路即可见。

许鸣玉赶到坝上之时,仍有数十名百工将一旁堆着的沙袋往滩涂上扛。

黄河的水位上升了许多,水流正湍急。

不知何人高喊了一声:“明日还有暴雨,咱们抓紧些时间,莫要让大水冲垮了堤坝!”

众人高声附和:“好!”

许鸣玉看着这群人,双眼突然一热,心头涌上无数酸涩,这数月来的仓皇无措都有了宣泄之处。

她于昏暗中瞧着这些百工的背影,她在想,她的父亲许怀山是不是曾也如同这些人一般,不分昼夜地在坝上背着沙袋,便是为了阻隔大水再次入城?

身处微末者,亦可挽狂澜于既倒。

许鸣玉在原地站了许久,油纸伞上的雨声渐歇,她将伞斜靠在怪石上,缓缓走下滩涂去。

有百工瞧见她,扬声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快回家去,此处风大浪大,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许鸣玉闻言,朝声音传来方向展颜一笑,随即又思及对方应当看不清自己,便哑着嗓子回道:“诸位放心,我知晓分寸。”

见她还在继续往下走,便有热心的百工跑上前来,等走近了,许鸣玉瞧见他穿着粗布大褂与草鞋,面色被七月的骄阳晒得黝黑,胸口便是一窒。

来人操着兰县口音,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小娘子,你怎么不听劝呢?这黄河的浪滔天,当真是危险得很!回家去吧,莫要让家中长辈惦记。”

“这世间,已无人会惦记我了。”许鸣玉心想,但她仍是压下眼中的热意,真诚道谢:“多谢,但我此来,是想亲眼见一见家父参与修筑的堤坝长什么模样,可能护卫兰县百姓百年太平?”

对方闻言,神情一滞:“你父亲也参与修筑了堤坝?咱们这些人皆是街坊邻里,若当真如此,我怎么未曾见过你?”

那人企图从许鸣玉的脸上瞧出缘由来。

“我并非兰县人士,”许鸣玉看着不远处的堤坝:“我自淮县来。”

“淮县?”那人乍听之下觉得十分耳熟,他思索了片刻,眼中渐渐落满震惊:“你……你是许县令家的小娘子?”

“是,家父许怀山。”许鸣玉看着他:“你可曾在这堤坝上见过他?”

“自然。”那人声音中稍有些激动:“许县令常来坝上与咱们这些人一道干活,我见过他数面,还曾将衣裳借给他穿过哩!”

他撇了撇嘴:“可他却不曾归还。”

“对不住,”许鸣玉没带银钱,她将发上银簪拔下递过去:“这支簪子,可能抵你的衣裳钱?”

那人忙推拒:“旧衣裳,不值几个钱的,且咱们兰县百姓,人人皆受过许大人的恩惠,现下他失踪了,我还向他的女儿收取旧衣裳的银钱,那也太不是个人了!”

许鸣玉见他坚决不肯收,也只得作罢。

那人怯生生地看着她,半晌后开了口:“可曾寻到许大人的踪迹?”

“尚未。”许鸣玉摇了摇头:“有人亲眼见到他出城去了,如今倒是不知他在何处落了脚。”

那人闻言,喟叹一声,想起什么便凑近一些,又恐唐突了许鸣玉,便僵着身子:“许小娘子,小人怀疑,许大人出城的原因与刘主簿有关。”

“刘重谦?”

“不错!”

“何以见得?”

“您有所不知,这条堤坝有一段地势极为低洼,大约是四月初吧,咱们是修一次坍塌一次,修一次坍塌一次,刘主簿不知是想更改图纸还是什么,便与许大人起了争执,吵得可凶了!”

“竟有此事?”许鸣玉拧紧眉。

“千真万确!”那人煞有其事:“咱们坝上数十人有目共睹,您若是不信尽可去问。”

“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反正啊,我认为许大人出城应是被他气着了,您别看他平时和蔼得很,那日争执之时,他的神情似要吃人一般。”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身后有人瞧见,忙呵斥道:“李大壮,你在那儿作甚?还不快来搬沙袋!”

“来了!”那人闻言,回身招呼一句随即又看向许鸣玉:“许小娘子,我得去干活了,您千万莫要再往下走了!”

“我省的,多谢相告。”许鸣玉福身一礼,那人赧然地挠了挠头,随即转身往回跑去。

许鸣玉又往前走了一段,堤坝已在眼前,黄河水卷着泥沙撞上来,浪潮声此起彼伏。

她驻足许久,眼见天色不早,正要转身离去,突然瞧见不远处,有道阴影被风浪甩上岸。

似乎是个人。

许鸣玉心头一跳,但见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岸上,她便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只见那“人”已被水泡发,呈巨人状,整个腹部高高鼓起,似乎下一刻便要炸开。

从身量上看,与许怀山相差无几。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手中的茶笼子越握越紧,最终,她忍着反胃上前,将那茶笼子挂在了尸首尚未烂透的腰带上。

许鸣玉见过木箱中那张单子,自然也知道这是出自刘重谦之手,她笃定刘重谦为表哀痛,装模作样,亲手整理了许怀山留下的旧物。

而裴闻铮既然将许怀山的失踪案与兰县赈灾粮案联系在一起,许怀山如今踪迹全无,赈灾粮案又无线索,正是一筹莫展之际。

既如此,她许鸣玉便送他一条“线索”,为破赈灾粮案,他势必不会对这条线索视若无睹。

而凶手,她亲自去缚!

绑好茶笼子,许鸣玉退后一些,声嘶力竭道:“来人啊,许大人的尸首被浪冲上岸来了,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