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扇钉了木条的府门终于打开了,光哗啦一下涌进来,刺得陈默眯起了眼。外头的空气带着深秋的干冷,吸进肺里,刮得喉咙疼。几个廷尉的差役站在门口,没进来,只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冷脸。
陈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旧袍子,袖口都磨得起毛了。他抬手理了理头发,手指碰到束发带里藏着的那截皮绳头,心里定了定。走吧。是死是活,是蒸是煮,总得出去见见光了。
走出大门,坊街上看热闹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嗡嗡的议论声像夏天粪坑边的苍蝇。看见他出来,声音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唰地扎过来,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什么样的都有。陈默没抬头,跟着差役,一步一步往廷尉署方向走。脚踩在熟悉的青石板上,感觉有点飘。
廷尉署那地方,他以前从来没进去过。门槛高,里面光线暗,一股子陈年卷宗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正堂上坐着廷尉卿,是个面皮白净、眼神有点阴郁的中年人。两边还坐着几个人,有御史台的,好像也有宫里派来记录的宦官。李广利没在正堂上,但陈默眼角瞥见侧面屏风后头,露出一角深紫色的袍子下摆,不动,就那么垂着。
“带人犯陈默。”廷尉卿的声音不高,冷而平,在空旷的堂上有点回音。
陈默走到堂中站定,没跪。廷尉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开始按部就班地走流程。先宣读之前那些罪状,什么“暗通款曲”、“养寇自重”,一条一条,字字诛心。接着,出示那些“证物”——羊皮地图的副本、带血布料的样本、交易记录的抄件。每出示一样,旁边就有书吏大声念出对应的“证词”和“查证结果”,说得有鼻子有眼。
堂上很安静,只有书吏平板的声音回荡。屏风后头那角紫袍,纹丝不动。
陈默站在那里,听着,手指在袖子里无意识地捻着那半枚旧铜钱的边缘。冰凉的铜钱硌着指腹,让他保持着清醒。等书吏念完了,廷尉卿才抬起眼皮,看向他:“陈默,上述人证物证,你可有辩解?”
来了。
陈默吸了口气,抬头,目光扫过廷尉卿,扫过屏风,最后看向堂上记录的那位宫里宦官——那宦官低着眼,手里笔却悬着。
“有。”陈默开口,声音有点沙,但还算稳,“这些所谓证据,皆是伪造。构陷之局,漏洞百出。”
“哦?”廷尉卿眉毛都没动一下,“何处伪造?漏洞何在?你可有凭据?”
“有。”陈默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是韩伯前一天夜里,不知用什么法子,混在饭食里送进来的。一张按了红手印的供状抄件,一小块簇新的、但刻意做旧的葛布片,还有一卷写满人名的简牍。
“这张供状,”陈默举起那抄件,“来自南城皮匠胡大。他招认,月前有人持十金,携一块绘有漠北地形的旧羊皮,命他依样仿制一张,并要求仿制时,刻意模仿匈奴部落刻绘皮图的某些习惯笔法。胡大常年与匈奴部落交易,识得那些笔法。他所描述的付金之人样貌、口音,与武师将军李广利府上一名管事相符。廷尉可即刻提胡大与那管事对质。”
堂上静了一下。书吏记录的笔停住了。屏风后那角紫袍,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陈默不等他们反应,拿起那块葛布片:“这块布,与证物中所谓‘带血亲兵衣物残片’质地完全相同。它来自东市‘永顺’织坊。织坊老师傅证实,月前有人持一块旧军服布料为样,出高价要求照织一小块,并特意嘱咐,需在织成后,于特定位置沾染仿制陈旧血渍的污迹。要求怪异,故老师傅印象极深。订货之人所留名姓,经查,乃李府一名外院采办所用化名。”
他把布片放下,又拿起那卷简牍:“至于这些边境交易记录中所涉人名,经查,至少有三人,在记录所述时间根本不在边郡,另有两人早已亡故。其中最荒唐者,”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记录中频繁出现、负责牵线搭桥的所谓‘中间人’赵四,经查,实为武师将军李广利府上去年秋因疫病身亡的马夫!一个死人,如何能在今年春夏,于数千里外为两国走私牵线?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哗——”堂上终于起了骚动。几个旁听的官员交头接耳,面露惊疑。屏风后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衣袖猛地拂过木头的摩擦声。
廷尉卿的脸色终于变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陈默手里的东西:“这些……这些查证,从何而来?何人经办?”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声通传:“大农令丞桑弘羊,奉陛下之命,呈报相关案涉钱粮稽核结果!”
桑弘羊捧着几卷厚厚的账册,稳步走了进来。他先向廷尉卿行了礼,然后转向记录宦官的方向,微微躬身,才开口道:“下官奉旨,核查关内侯陈默历次军功受赏、食邑收支,及涉嫌通敌期间边郡相关大宗钱货往来。这是详细账目。”
他展开账册,语气平稳,像在汇报日常公务:“经核,陈默所有赏赐、俸禄、食邑所入,账目清晰,与军功册、少府记录完全吻合,无任何不明巨额钱财进项。其家财增长,符合其爵位升迁轨迹,并无异常。”
他翻过一页:“再者,所谓通敌获利,若为真,边郡必有相应规模的物资、钱帛异常流动。然下官调阅涉案时期玉门、敦煌等关隘及边郡府库记录,均未发现可与指控相匹配的、涉及盐铁药材等军资的大宗非法交易痕迹。现有指控所谓‘交易记录’,其时间、品类、数量,与边郡实际物资流动规律多处矛盾,更像是……人为拼凑编造之物。”
桑弘羊合上账册,总结道:“因此,从钱粮收支角度论,陈默并无通敌之动机,亦无通敌获利之实迹。现有指控,于财货逻辑上,难以成立。”
账目。数字。桑弘羊把这些最枯燥、也最坚实的东西搬了出来,像一块沉重的压舱石,砰地一声,砸在了那些飘摇的“证据”上。
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默拿出的证人证言、物证破绽,和桑弘羊那无可辩驳的账目之间来回移动。这几条线拧在一起,指向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结论:构陷。
廷尉卿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屏风后,那角深紫袍服终于动了。李广利从后面走了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嘴角还往上提了不到半寸,但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看也没看陈默,直接对着廷尉卿,声音不大,却带着惯有的那种居高临下:“廷尉卿,此案人证物证纷杂,或有小人趁机混淆视听,构陷朝臣。依本将看,还需仔细甄别,不可偏听偏信。”
“武师将军说得是。”廷尉卿连忙应道,声音有点虚,“自当……自当仔细甄别。”
“甄别?”一个洪亮暴躁的声音猛地从大堂门口炸开,“还甄别个屁!”
霍去病大步闯了进来,一身甲胄都没卸,走得哐哐响,脸色黑得像锅底。他身后跟着韩伯,韩伯手里还押着一个被捆得结实、堵着嘴、满脸惊恐的汉子。
“李广利!”霍去病直接冲到李广利面前,手指头差点戳到他鼻子上,“你他妈看看这是谁!你府上那个会学匈奴话的马弁!老子在泾水边上逮着的!身上还揣着没来得及销毁的、跟你府上管事接头的凭信!正要跑路呢!是不是你让他假扮匈奴降人,去廷尉那儿作伪证,指认陈默的?嗯?!”
那被捆的汉子听到李广利名字,吓得浑身筛糠,呜呜叫着,拼命想往后缩。
李广利的脸,终于一点点白了。不是惨白,是那种失去血色的青白。他盯着那个马弁,眼角肌肉抽动了一下,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又猛地放开。他没看霍去病,也没再看那个马弁,而是转向堂上记录的那个宦官,微微颔首,语气竟然恢复了几分平稳:“陛下明察秋毫。本将御下不严,竟出此等败类,做出构陷同僚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本将……亦有失察之过。”
他这话,等于把一切都推给了“御下不严”和“失察”。那个马弁,还有之前陈默提到的管事、采办,都成了“自作主张”的“败类”。
堂上气氛凝固了。真相大白,但怎么收场,成了更微妙的事。
就在这时,堂外又传来一声更尖细、更拖长的通传:“陛下——口谕到——”
所有人都慌忙跪下。
来传口谕的是黄门令苏文。他捧着一个玉轴,面无表情地念道:“廷尉所奏陈默一案,朕已悉知。经查,所谓通敌诸事,系李广利府中下人物作周、张贵等人,为泄私愤、贪图赏赐,勾结奸猾吏员,伪造证据,构陷大臣,险致忠良蒙冤,朝纲紊乱。其行可恶,其心当诛!”
苏文顿了顿,继续念:“着,将一干伪造证据、作伪证之人,物作周、张贵、胡大、永顺织坊涉事匠役、廷尉涉事书吏等,悉数收押,交廷尉严审,按律从重惩处,以儆效尤!”
“武师将军李广利,御下不严,失于督察,致使府中出此大恶,惊扰朝野,责其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其所部西征大宛筹备事宜,暂由大鸿胪协理。”
“关内侯陈默,身遭构陷,受屈蒙尘。然其于困厄之中,能明察秋毫,自证清白,忠勤可嘉。着即释归府邸,赏帛百匹,金五十,以慰其心。”
“另,北军弩机校准推行,边军武备整饬,事关重大,不可懈怠。陈默当益加勤勉,勿负朕望。”
“钦此——”
口谕念完了。堂上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陈默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赢了。命保住了,罪名洗清了,还有赏赐。可心里头那块大石头,好像只挪开了一半,还剩一半更沉的压着。
那些具体办事的“下人”、“奸猾吏员”被推出来砍头。李广利呢?闭门思过,罚俸一年。西征大宛的差事,也只是“暂由”别人协理。而他陈默,得到了“忠勤可嘉”的评价,和一笔不算厚的赏赐,外加一个“勿负朕望”的提醒。
皇帝什么都知道。知道是构陷,知道主谋是谁。但他选择斩掉伸出来的爪子,轻轻敲打一下那个脑袋,然后把两边都安抚一下,继续维持着他想要的平衡。李广利还是李广利,只是暂时缩了回去。他陈默还是陈默,只是脖子上多了道勒痕,和一句需要时刻咀嚼的“勿负朕望”。
“臣……领旨谢恩。”陈默的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站起身。李广利也站起身,两人在堂中目光短暂交汇。李广利的眼神很深,里面没有了之前的阴鸷和讥诮,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厚重的审视,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不知道藏着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对廷尉卿和苏文略一拱手,转身走了。那角深紫袍服,很快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
霍去病还想追上去说什么,被韩伯一把死死拽住。
桑弘羊走过来,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低声道:“回去吧。好好歇几天。”他脸上没什么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陈默点点头,走出廷尉署。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看热闹的人群还没散,指指点点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只是内容全变了,变成了惊叹、唏嘘和对他“沉冤得雪”的感慨。
他抬起头,看着湛蓝高远的天空。
真相大白了。可他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皇帝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朕能给你清白,也能随时拿走。朕能压下去的事,就不是真正的大事。都安分点。
他摸了摸袖子里那半枚被汗浸得温热的铜钱,边缘依然硌手。
这长安城的天,从来就没有真正放晴的时候。你觉得乌云散了,其实只是换了一片更厚、颜色更沉的云,飘到了你头顶正上方,暂时还没下雨而已。
得记着,永远得记着,自己脖子上的那道勒痕,是怎么来的。不是为了喊疼,是为了下次,别再让人轻易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