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机油和男人汗水混合的古怪味道。叮当的金属碰撞声，压抑的喘气声，还有偶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咒骂声，交织成一首混乱的交响乐。
“他娘的，这弹簧是塞哪儿的？”
“王八蛋，又掉了一个销子！谁脚底下有东西，别给老子踩了！”
“我的枪管呢？刚才还在我手边，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战士们像一群没头苍蝇，在黑暗中摸索着，手里那堆冰冷的零件，此刻比烧红的烙铁还烫手。他们都是玩枪的老手，可那是三八大盖，是汉阳造，结构简单，闭着眼都能拆装。但这德国人的玩意儿，零件又多又精细，少一个卡榫都装不进去。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每一个人。
窑洞外，李云龙蹲在墙角，耳朵贴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里面的动静，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连还苦。
“老赵，你说，这小子是不是跟咱们的兵有仇？”他把声音压得像蚊子叫，“这黑灯瞎火的，拆枪装枪，这不是扯淡吗？那德国人的玩意儿，零件比咱老婆的牙都多，白天看着图纸都得装半天！”
孔捷也蹲在一旁，愁眉苦脸：“我琢磨着，这比抓豆子还难。豆子好歹大小都差不多，这零件，长长短短，方方圆圆，摸错了就全完了。”
赵刚没有蹲着，他笔直地站着，像一棵树。他的目光穿透了厚重的石壁，仿佛能看到里面的情景。
“他在磨。”赵刚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磨？磨什么？磨洋工吗？”李云龙没好气地问。
“磨掉他们的经验，磨掉他们的习惯。”赵刚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他们太熟悉老式步枪了，那种熟悉，已经成了肌肉记忆。不把这些旧的记忆磨掉，就装不进新的东西。柱子同志，他要的不是一群会用新枪的兵，他要的是一群只认新枪的兵。”
李云龙听得一愣，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他只知道，自己这五十个宝贝疙瘩，正在里面受着活罪。
时间一点点流逝，窑洞里的咒骂声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下的沉重呼吸声。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在混乱中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报告总教官，我……我装好了。”
是段鹏。
门被推开一条缝，何雨柱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下，只见段鹏盘腿坐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支完整的mp40。他的额头上全是汗，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何雨柱走过去，接过枪，没有检查，只是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拉动枪栓，扣动扳机。
“咔。”
清脆的空击声，证明这支枪的机械结构完美无缺。
“好。”何雨柱吐出一个字，他把枪还给段鹏，“去外面，把它拆了，再装上。重复十遍。”
段鹏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接过枪，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就像一根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窑洞里激起了千层浪。
“他娘的，段鹏那小子行，老子就不行？”张大彪吼了一声，他扔掉手里摸了半天都没找到位置的枪托，深吸一口气，索性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去想这零件应该在哪儿，而是回想刚才那一个时辰里，他把那支mp-40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的每一个细节。枪管的重量，复进簧的弹性，扳机组的形状……
慢慢地，他烦躁的心静了下来。那堆冰冷的零件在他手里，似乎有了生命，有了温度。
“咔。”一个小零件被他准确地推进了卡槽。
有门儿！张大彪心里一喜，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有了段鹏的榜样，又有了张大彪的带头，剩下的战士们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他们不再抱怨，不再急躁，而是沉下心，用手指，用记忆，甚至用灵魂去感受那些零件。
窑洞里，只剩下“咔哒、咔哒”的组装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像一场急促的春雨，敲打在所有人的心头。
两个时辰后，窑洞门大开。
五十名突击队员，在靶场上站成一排。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支乌黑发亮的mp40冲锋枪。他们站得笔直，一夜未睡的疲惫被一种新生的、锋利的气场所取代。
李云龙的眼睛都直了，他围着队伍转了两圈，挨个摸了摸那些枪，又看了看那些兵的脸，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五十个兵，而是五十把出了鞘的刀。虽然还没开刃，但那股子寒气，已经逼得人喘不过气。
“很好。”何雨柱走到队伍前，“手练完了，接下来，练枪。”
终于要打靶了！
战士们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火焰。他们受了这么多折磨，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总教官！给命令吧！一百米靶，您说打左眼，我们绝不打右眼！”张大彪激动地喊道。
“谁说要打靶了？”何雨柱瞥了他一眼。
所有人又愣住了。不打靶，练什么枪？
何雨柱拍了拍手，几个后勤兵抬上来几十个木桶，每个木桶里都装满了水，水面上，还飘着一片树叶。
“今天的任务，”何雨柱指着那些木桶，“据枪。枪口上，吊一个装满水的子弹壳。什么时候，枪口稳得能让水面上的树叶纹丝不动，什么时候，这一课算完。”
“啊？”魏和尚的脸当场就垮了，“总教官，这……这比站水缸还难啊！”
“难，就对了。”何雨柱走到魏和尚面前，拿起他的枪，熟练地在枪口下挂好了一个纤细的铜线，铜线下坠着一个灌满了水的弹壳。
“枪，是手的延伸。手不稳，枪就不稳。心不静，手就不稳。”何雨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什么时候能把这支枪，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什么时候，才算真正会用枪。”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又搬来那个小马扎，坐在不远处，端起一个大茶缸，优哉游哉地喝起了茶。
李云龙这次没发火，他只是凑到赵刚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老赵，看见没？这小子，蔫儿坏！他这是要把咱们的兵，往死里整啊！”
赵刚没理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场中那个最先开始训练的段鹏。
只见段鹏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了枪。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举起的不是一支十几斤重的铁疙瘩，而是一根羽毛。
枪口下的弹壳，只是在最初晃动了一下，便迅速地稳定下来。水桶里的那片树叶，静静地，一动不动。
赵刚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得清楚，段鹏的呼吸，变得极其悠长，他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他的眼神，没有看枪，也没有看弹壳，而是穿过了木桶，落在了远处的山尖上。
那是一种人枪合一的境界。
一种他只在传说中的顶尖神射手身上听说过的境界。
而现在，这个境界，正在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士兵身上，雏形初现。
“老李……”赵刚的声音有些发干。
“咋了？”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赵刚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柱子同志……他不是在练兵。”
李云龙一愣：“那他是在干啥？”
赵刚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场中，那些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弹壳乱晃，到逐渐变得沉稳、安静的战士们，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是在……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