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辰时初刻。
当第一缕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照在紫禁城积雪的金瓦上时,一道用明黄绫子誊写、加盖着皇帝随身小玺的密旨,已由两名面无表情的乾清宫侍卫,亲手交到了刚刚回到修订馆不足两个时辰的陈恪手中。
密旨内容简洁至极:
“着即成立‘三地试点事特别核查组’,总领官陈恪。成员由尔自都察院、刑部、户部中遴选精干得力、素着清正者充任,名单报朕即可。赐尔全权,准调阅三地相关一切文书卷宗,询问、暂羁相关人员,地方文武官员不得阻挠。核查需密,依法据证,限期一月,务得真相,并呈新政出路之策。钦此。”
没有内阁票拟,没有司礼监批红,甚至没有经过通政司登记。这是一道直接从皇帝手中发出、绕过了一切正常程序的绝密旨意。
捧着这份轻飘飘又重如山的密旨,陈恪知道,景隆帝这是将半副身家性命,压在了他的身上。绕过正常程序,意味着皇帝要独自承担所有可能的政治风险;限期一月,意味着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而“务得真相,并呈新政出路之策”,则是将皮球又踢了回来——光查出谁在捣鬼不够,还必须证明新政本身有继续存在的价值。
这是信任,更是孤注一掷的考验。
“裴大人、顾大人,你们立刻分头去都察院、刑部、户部。”陈恪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对两位副手下达指令,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拿着这份旨意抄本,秘密接触我们之前拟定名单上的人——都察院的张御史(刚正敢言,与刘琮不和)、王给事中;刑部的赵郎中(精通刑名,参与过京海案)、钱主事;户部的孙员外郎(精于算学,曾对数据考核表示兴趣)、周主事。告诉他们,愿意加入核查组的,即刻到修订馆报到,此行有风险,但亦是报国之机。不愿者,绝不勉强,但需严守秘密。”
裴明和顾恺之深知此事重大,肃然领命,匆匆离去。
“徐侍讲,”陈恪看向徐谦,“劳你执笔,草拟一份《核查组行事章程》,核心两条:一是绝对保密,所有行动、讯问、文书传递皆用密语、专人;二是证据链必须完整闭合,所有证言需有旁证或物证支撑,所有物证需有清晰来源记录。我们要办的,是铁案。”
“沈括,”他又看向年轻的主事,“你负责技术支持。将所有我们已掌握的关于三地的数据、图表、线索关联图,制作成便携简明版本,供核查组成员快速熟悉案情。同时,设计一套临时的加密文书传递和汇总系统。”
最后,他看向一直静立待命的苏十三,眼神锐利如刀:“十三,你的人,分成三队,一队随我坐镇京城,负责与三地暗线保持联系,传递指令,接收密报;一队即刻出发,秘密前往常州府、武昌府、太原府,监视当地主要涉案官员动向,尤其是无锡的刑名师爷、州府张同知,江夏的布政使司仓大使,阳曲的山西都司佥事;第三队,由你亲自带领,在京城内,给我盯死几个点——汇丰当铺、广源货栈、寿宁侯府侧门、还有……刘御史府邸。我要知道,旨意下达后,这些人有什么反应,见了什么人,传递了什么消息。”
苏十三眼中精光一闪,抱拳低声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众人领命而去,修订馆内只剩下陈恪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馆外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和车马,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冷峻的轮廓。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和他的对手,都进入了倒计时。一个月,三十天。要么他揪出黑手,为新政杀出一条血路;要么他查无实据,或反被对手抓住把柄,届时,不仅是新政,连他和皇帝,都将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豪赌。
同一时间,寿宁侯府,内书房。
炭火烧得极旺,室内温暖如春,却驱不散几个人脸上的阴霾。
寿宁侯张延龄(太后亲侄,四十余岁,面白微胖,保养得宜)坐在主位,手里把玩着一对和田玉球,玉球转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下首坐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琮,以及一位身着便服、面容精瘦的中年男子——内务府采买处管事太监,钱禄。
“宫里传出的消息,”钱禄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带着太监特有的阴柔,“昨儿后半夜,陈恪被秘密召入玉熙堂,谈了将近一个时辰。今儿天刚亮,就有乾清宫的侍卫直接去了修订馆。恐怕……是有了变数。”
刘琮脸色一沉:“玉熙堂?陛下竟启用那里……谈了些什么?”
“具体不知。”钱禄摇头,“但今早侍奉笔墨的小太监偷偷瞧见,冯保冯公公亲自拟了一道密旨,用的陛下随身小玺,没走司礼监的流程。”
“密旨?!”张延龄手中玉球停住,眉头紧锁,“内容呢?”
“那就更不知道了。”钱禄苦笑,“乾清宫那几个侍卫,嘴巴比铁钳还紧。不过,咱家听说,陛下今早心情似乎……不错?还多用了半碗粳米粥。”
“心情不错?”刘琮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三地同时发难,弹劾如雪,陈恪焦头烂额,陛下应该震怒才对……除非,陈恪昨夜说了什么,让陛下改变了主意,甚至……给了他什么特许?”
张延龄将玉球重重按在桌上,发出闷响:“不管他拿到了什么,咱们的计划不能停!三地的线都埋好了,人证物证都在我们掌控之中,他陈恪就算有通天本事,一个月内,也休想翻出什么浪花!刘大人,你那边,弹劾的奏疏不能停,还要发动更多言官,把声势造得更大!要让陛下知道,天下士林、文武百官,都在看着!”
刘琮点头:“这个自然。不过……侯爷,那三地的首尾,是否干净?尤其是无锡那个刑名师爷,还有江夏那个内鬼胥吏,他们知道多少?会不会……”
“放心。”张延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说。万一……真有不开眼的,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病故’或‘自尽’。”
钱禄补充道:“宫里这边,咱家也会留心。太后娘娘那边,侯爷是不是也该去请个安,说说外面的‘烦心事’?老人家最疼您这个侄儿,听您受了委屈,说不定就在陛下跟前念叨两句。”
张延龄脸色稍霁:“嗯,本侯午后便进宫给姑母请安。不过,陛下乾纲独断,姑母的话,如今也未必全听得进去……总之,多管齐下吧。刘大人,京里的事,你多费心。钱公公,宫里的动静,就拜托你了。”
三人又低声商议了一番,方才散去。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寿宁侯府侧门对面的一条小巷里,一个裹着厚棉袄、看似蹲在墙角晒太阳的闲汉,正眯着眼睛,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入侧门、又在一炷香后驶出的细节,牢牢记在了心里。更远处,修订馆内,苏十三刚刚接到飞鸽传书:派往武昌府的暗桩回报,广源货栈的管事,今日清晨突然离城,去向不明。
腊月二十四,申时。
修订馆后院一间临时腾出的厢房内,灯火通明。陈恪面前,站着九位神情肃穆的官员——正是他从三部中秘密遴选出的核查组成员。有白发苍苍、经验丰富的老刑名,有目光锐利、年富力强的御史,也有精于算计、心思缜密的户部能吏。
没有过多的寒暄和动员,陈恪直接将密旨副本(关键信息隐去)和基本情况通报给众人。随后,沈括上前,用最快的速度讲解了案情要点、线索关联和疑点分布图。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份加密的案情摘要和行动守则。
“诸位同僚,”陈恪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语气沉重而坚定,“我们只有一个月时间。对手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掩盖、会销毁、甚至会狗急跳墙。我们要查的,不仅是谁在捣鬼,更是要找到让新政能够继续走下去的实据和道路。此行凶险,若有不愿者,现在退出,绝不怪罪,只需严守秘密。”
九人互相对视,无人移动脚步。一位年老的刑部郎中缓缓开口道:“陈大人,老夫在刑部三十年,见过的冤案、黑幕不计其数。此次三地之事,蹊跷之处甚多。若能借此机会,揪出蠹虫,还真相于朝野,纵有风险,又何足道哉?”
“正是!”一位年轻的御史接口,眼中燃着火,“新政或有不足,但方向是对的!岂容宵小之辈用如此卑劣手段扼杀?下官愿往!”
众人纷纷表态,士气可用。
陈恪深深一揖:“既如此,陈恪代朝廷,谢过诸位!时间紧迫,我们立刻分工。张御史、王给事中,你们负责梳理无锡线,重点是刑名师爷与州府的关联,以及‘永昌绸缎庄’案的证据链保全情况;赵郎中、钱主事,你们负责江夏线,深挖数据造假源头和布政使司仓大使的背景;孙员外郎、周主事,你们负责阳曲线,查清都司军令来源及王彪态度骤变的内情。其余三位,随我坐镇中枢,汇总分析,协调各方,并准备‘新政出路’之策。”
“记住,”陈恪最后强调,“所有调查,务必隐秘,依法依规,证据说话。遇到阻力或危险,安全第一,及时上报。我们不仅要查案,更要平安回来,向陛下,向天下,交出答卷!”
“是!”众人齐声低应,眼中充满了使命感与决绝。
夜色,再次笼罩了京城。但这一次,修订馆内亮起的灯火,不再只是孤独的坚守,而是一支悄然刺向黑暗的利剑,已经出鞘。
帝心已决,利剑出鞘。一场在帝国阴影中进行的真相追逐战,就此拉开序幕。而倒计时的沙漏,已经开始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