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镇老城区的曲水亭街后头,藏着一条半截子的青石板路,叫鼓巷。巷尾的门牌号断在十七号,是座爬满爬山虎的青砖小院,院里埋着一面鼓,没人敢敲,连提都要压低声音——那是陈家的阿姐鼓。
我是被外婆拽着衣角踏进鼓巷的,那年我十二,刚过了本命年的生辰,脖颈上还挂着外婆求来的桃木牌。外婆说,陈家的阿婆快不行了,要我去给她冲喜,沾沾小辈的阳气。我攥着桃木牌,指尖冰凉,早听过鼓巷的传闻:夜半三更,能听见巷子里有鼓声,咚,咚,一声慢一声,像人用指甲挠着鼓皮,又像女人在哭。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绿,青苔滑腻,我险些摔在门槛上。院门没锁,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怪响,惊得院角的石榴树落了一地枯叶。院里果真有一面鼓,就埋在石榴树下,只露出半截鼓面,乌沉沉的,像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细看不是花纹,是人脸,一个个小小的、闭着眼睛的人脸,眉眼弯弯,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别看,别碰。”外婆捂住我的眼睛,声音发颤,“跟着我,叫陈阿婆。”
堂屋里的光线很暗,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土炕上躺着个干瘦的老太太,脸皱得像核桃,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她的手枯树枝似的,抓住我的手腕时,冰凉刺骨,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是个好娃,生辰八字正。”陈阿婆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陈家的债,该还了。”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的眼神很可怕,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外婆在一旁陪着笑,往她手里塞了个红包,又拉着我磕头。磕到第三个头时,我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鼓槌敲在了鼓皮上,咚,很轻,却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猛地抬头,看见石榴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麻花辫,垂着脑袋,看不清脸。她的手里攥着一根鼓槌,乌木做的,和鼓身一个颜色。
“阿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外婆脸色煞白,一把将我拽起来,捂住我的嘴:“小孩子家家,乱看什么!”
陈阿婆却笑了,笑得很诡异:“看见了?也好,看见了,就跑不了了。”
那天从陈家小院出来,我就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是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她站在石榴树下,敲着那面鼓,咚,咚,鼓声越来越响,震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像鼓皮一样的皮肤。
外婆说我是中了邪,带我去千佛山的兴国寺找方丈开光。老方丈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我是被“鼓灵”缠上了,那面阿姐鼓,不是凡物,是用人皮做的鼓面,用少女的骨头做的鼓槌,敲一下,就要折阳寿,敲十下,就要替鼓灵续命。
我吓得魂飞魄散,问外婆那鼓是谁的。外婆沉默了很久,才告诉我,陈家的阿姐鼓,传了三代,每一代都要牺牲一个姑娘,做鼓灵。
陈家祖籍是章丘的,早年是做鼓的世家,最拿手的就是牛皮鼓,逢年过节,济南府的庙会都要请陈家的鼓班子去助兴。民国二十六年,济南城破,日本人闯进了陈家,抢走了所有的鼓,还逼着陈家的老班主做一面“通天鼓”,说要用来祭祀他们的天照大神。老班主不肯,被日本人一刀砍了头。
那时陈家的大姑娘,也就是陈阿婆的姐姐,刚满十六,梳着麻花辫,眉眼清秀,是鼓巷里最好看的姑娘。她看着父亲的尸体,咬碎了牙,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
她做的鼓,不用牛皮,不用羊皮,用的是自己的皮。
她把自己泡在药水里,泡了七天七夜,皮肉慢慢变得像鼓皮一样坚韧。她让弟弟妹妹们把她的皮剥下来,绷在鼓框上,又把自己的骨头磨成了鼓槌。她说,这面鼓,叫阿姐鼓,敲一下,就能听见她的声音,敲十下,就能让日本人不得好死。
日本人果然很高兴,带着阿姐鼓去了千佛山顶,准备祭祀。那天,济南城的百姓都听见了鼓声,咚,咚,一声比一声烈,一声比一声怨。鼓声里,有女人的哭嚎,有男人的怒骂,有孩子的啼哭。然后,山塌了,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所有的日本人,阿姐鼓也埋在了乱石堆里。
后来,陈家的人把阿姐鼓挖了出来,埋在了鼓巷的小院里。陈阿婆说,阿姐的魂,就附在鼓上,她舍不得走,她要守着陈家,守着济南城。
可阿姐的魂,是怨魂。
每过二十年,她就要找一个替身,把自己的魂附在替身身上,才能继续守着这面鼓。而我,就是她选中的下一个替身。
我病了,高烧不退,躺在床上胡言乱语,梦里全是阿姐鼓的声音。外婆急得团团转,天天去陈家小院磕头,求陈阿婆放过我。陈阿婆却只是摇头,说这是命,是陈家欠阿姐的,也是我欠阿姐的。
“她选了你,是你的福气。”陈阿婆坐在我的床边,枯树枝似的手摸着我的额头,“阿姐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害你的,她只是想找个人,陪她说说话。”
我睁开眼,看见陈阿婆的身后,站着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她还是垂着脑袋,手里攥着鼓槌,鼓皮上的人脸,一个个都睁开了眼睛,盯着我,嘴角咧开,露出诡异的笑。
“陪我敲鼓吧。”姑娘开口了,声音很轻,像风拂过琴弦,“敲一下,就不痛了。”
她把鼓槌递到我手里,乌木的鼓槌冰凉刺骨,我却像着了魔一样,攥得紧紧的。我看见鼓皮上的人脸,一个个都在朝我招手,像是在说,来吧,来吧。
外婆冲了进来,一把打掉我手里的鼓槌,哭着喊:“别敲!千万别敲!”
鼓槌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像是敲在了我的心上。我猛地清醒过来,浑身冷汗淋漓。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不见了。
陈阿婆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第二天,陈阿婆死了。
死的时候,她躺在土炕上,手里攥着一片石榴树叶,脸上带着笑。院里的阿姐鼓,露出了完整的鼓面,鼓皮上的人脸,全都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外婆说,陈阿婆是替我去了,她用自己的阳寿,换了我十年的安稳。
我再也没去过鼓巷,再也没见过那面阿姐鼓。
直到二十年后,我成了家,有了个女儿,也梳着麻花辫,眉眼像极了当年的阿姐。
那天,女儿放学回来,手里攥着一根乌木鼓槌,兴奋地对我说:“妈妈,我在曲水亭街的后头,发现了一个小院,院里有一面鼓,好好看啊!我还遇见了一个穿蓝布衫的姐姐,她给了我这个鼓槌,说让我去敲鼓呢!”
我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女儿还在笑着,举着鼓槌给我看:“妈妈,我们去敲鼓吧,姐姐说,敲一下,就能听见很好听的声音呢!”
我看着女儿的脸,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突然想起了鼓皮上的那些人脸。
窗外,传来了一声轻响。
咚。
像是鼓槌敲在了鼓皮上,又像是女人在哭。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鼓巷的阿姐鼓,等了我二十年。
它在等我,去做下一个鼓灵。
夜色渐浓,曲水亭街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映着青石板路,映着那半截子的鼓巷。巷尾的小院里,石榴树的叶子簌簌作响,乌沉沉的阿姐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树下,手里攥着鼓槌,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有了五官,眉眼清秀,和我女儿一模一样。
她朝我招了招手,声音轻柔得像梦呓:
“阿妹,来敲鼓啊。”
咚。
咚。
咚。
鼓声,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