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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南行,空气中的湿意越重,风沙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腻的、仿佛能拧出水的潮气。官道两旁,不再是北地常见的白杨与耐旱的灌木,而是开始出现大片大片郁郁葱葱、却又透着几分杂乱狂野的林木。村落城镇的建筑风格也与北凉迥异,多为竹木结构,檐角高翘,带着一种历经战火洗礼后、勉强修复的、残破的精致。

这里,已是西楚旧地的边缘。

与北凉那种深入骨髓的、铁血肃杀的秩序感不同,这片土地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息。有江南水乡的温软底子,却更多了战乱留下的满目疮痍与深沉的悲怆。路上的行人,眼神大多麻木而警惕,言语间带着浓重的、软糯的旧楚口音,提及过往时,总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眼神里藏着难以磨灭的伤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故国的缅怀。

徐念放缓了行程。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于赶路,而是开始有意无意地流连于那些残破的城镇,废弃的祠庙,甚至是荒草丛生的古战场遗址。她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寻找什么,只是凭着一种冥冥中的直觉,在这片承载着母亲过往、也可能与她身世息息相关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可能的线索。

那身墨青衣袍已经洗得发白,边缘处甚至有了磨损。长久的奔波与风餐露宿,让她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染上了些许麦色,身形也更加矫健利落。唯有那双眼睛,沉静依旧,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被江湖风霜磨砺出的、更加内敛的锋芒,以及一丝愈发清晰的、对自身根源的探寻。

“小青衣”的名号,似乎并未过多流传到此地,或者说,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早已对各类江湖传闻麻木。她像一个无声的幽灵,穿梭在断壁残垣与潮湿的林地之间。

这一日,黄昏。她根据一个路边茶肆老妪含糊的指点,找到了一处位于深山坳里的、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墓园。

墓园规模不大,隐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入口处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难辨。园内荒草萋萋,比人还高,无数坟茔坍塌破败,墓碑或倒或裂,被厚厚的青苔与藤蔓覆盖,显然已久无人祭扫。

这里埋葬的,据说大多是当年西楚覆灭时,不愿投降、战死或自尽于此地的西楚将士与部分贵族家眷。是一处被胜利者刻意遗忘,也被时间无情侵蚀的伤心之地。

残阳如血,将最后的光辉投射在这片死寂的墓园,给那些残破的墓碑和疯长的荒草染上了一层凄艳而诡异的红色。鸦群在竹林上空盘旋,发出沙哑的啼鸣,更添几分苍凉。

徐念牵着马,缓缓走在坟茔之间的小径上,脚下是松软的、积满腐叶的泥土。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模糊的碑文,试图从中找到一点能与记忆中那角残破兵书、或是那抹干涸胭脂产生联系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就在她准备离开之时,目光却被墓园最深处、一座相对完好些的坟墓吸引。

那座坟茔前,没有杂草,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墓碑也显然被仔细擦拭过,虽然同样古旧,但字迹尚可辨认。墓碑前,还摆放着一束新鲜的、带着露水的野花。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楚样式布衣的老人,正背对着她,拿着一块粗布,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擦拭着墓碑的基座。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徐念停下了脚步。

在这荒芜死寂的墓园中,这样一个守墓人,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合乎情理。

许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老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布满深深沟壑的脸,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古铜色,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与平静。他的目光落在徐念身上,先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与警惕,但当他看清徐念的脸时,那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了!

老人手中的粗布,无声地滑落在泥土上。

他死死地盯着徐念的脸,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上的皱纹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扭曲着。他像是看到了某种绝不可能出现的幻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恍惚与……追忆。

“像……真像……”

老人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目光贪婪地在徐念的脸上逡巡,从她那清晰利落的眉眼,到挺秀的鼻梁,再到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嘴唇。

徐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怔,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匕,身体微微绷紧,进入了戒备状态。她不清楚这老人的意图,但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她,任何异常都值得警惕。

然而,老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徐念的戒备毫无所觉。他依旧死死地看着她,浑浊的眼中竟渐渐泛起了泪光,那泪光背后,是无比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怀念,有悲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不只是小姐……”老人继续喃喃着,声音带着梦呓般的飘忽,“连眼神里的那股子……狠劲……都像……都像那位兵圣大人啊……”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劈在了徐念的头顶!

小姐?

兵圣大人?

这两个称呼,像两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那扇尘封已久、却又时刻困扰着她的谜题之门!

小姐……是指母亲吗?母亲徐渭熊,当年在西楚旧地,是否曾有过这样的称呼?

而兵圣大人……西楚兵圣……谢承乾?!

那个名字,那个伴随着西楚胭脂和残破兵书出现在她猜测中的名字,此刻从一个陌生老人口中,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她如此清晰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心中的那头“猛虎”,仿佛在这一刻发出了低沉而压抑的咆哮。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让她有些眩晕,但强大的意志力让她死死地稳住了身形,只是那握着短匕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她没有立刻追问,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她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收敛了部分外露的锋芒,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然后用一种尽可能平静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疑惑的语气,轻声问道:

“老人家,您……认得我?您说的‘小姐’和‘兵圣大人’……是谁?”

她的声音还带着少女的清越,但那份刻意压制的平静下,是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

老人被她的话惊醒,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略微回神。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只有他们两人,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徐念,眼神中的震惊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悲伤与探究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直接回答徐念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丫头,你……你姓什么?从何处来?”

徐念沉默了一下。她不能暴露北凉的身份,那在这片西楚旧地太过敏感。她略一思索,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我姓徐。自北边来,寻亲。”

“徐……”老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姓氏,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他再次仔细地端详着徐念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更多佐证。

良久,他长长地、悠缓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承载了太多岁月的重量。

“像,真是太像了……”他摇着头,目光重新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徐念,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小姐年轻时,也是这般模样……眉眼,身段,尤其是那骨子里的清冷和倔强……只是小姐后来……”他没有说下去,眼神黯淡下去,显然是想到了徐渭熊后来的遭遇。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徐念的眼睛上,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意味:“但你这眼神里的‘狠’……不一样。那不是小姐的冷,那是……那是沙场上磨出来的,是见惯了生死,是藏在优雅皮囊下的……狼顾鹰视之相!这眼神,老朽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诉说禁忌般的肃穆:

“便是当年,我西楚最后的兵圣,谢承乾,谢将军!”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从这守墓老人口中得到证实,徐念的心脏还是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一缩!

谢承乾!

真的是他!

她的生父……是西楚兵圣,谢承乾!

那个曾经在西楚战场上百战百胜,用兵如神,最终却随着西楚一同覆灭(至少外界如此认为)的传奇将领!

母亲珍藏的西楚胭脂,那角残破兵书上凌厉的笔迹,守墓老人此刻的指认……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指向了一个清晰而沉重的答案。

她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一直追寻的真相骤然摆在面前,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加庞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沉重。

西楚兵圣之女……

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流淌着西楚最后的名将之血,也意味着她背负着西楚覆灭的余烬与仇恨。离阳,北莽,北凉……这天下大势,似乎都因这个身份,而与她产生了更加深刻而危险的关联。

老人看着徐念骤变的脸色和那双眼中再也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与波澜,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粗布,重新开始擦拭那座墓碑,动作缓慢而沉重。

“走吧,丫头。”他背对着徐念,声音沙哑而苍凉,“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是福。这片土地,埋了太多不甘的魂,沾了太多洗不净的血……能找到亲人固然好,若找不到……平平安安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徐念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残阳彻底沉入了远山之下,墓园陷入了一片昏暗。鸦群的啼鸣愈发凄厉。

她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看着那座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坟墓,看着这片埋葬了无数西楚旧梦的荒芜之地。

“老人家,”她最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座墓里,葬的是谁?”

老人擦拭墓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用那苍老的声音,缓缓答道:

“一个……不该被忘记,却又不得不被忘记的人。”

徐念没有再问。

她对着老人的背影,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牵着马,默默地走出了这片被旧楚歌声与无尽悲伤笼罩的墓园。

来时的路,似乎已然不同。

而前方的路,因着这刚刚揭晓的、沉重的身世,变得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