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泉驿,东北军第117师师部。
师长吴克仁看着刚收到的军部命令,手指在“立即西进”四个字上敲了敲。他四十出头,面容清瘦,戴着圆框眼镜,看上去更像学堂里的先生,而不是统兵数千的将领。只有镜片后那双眼睛,偶尔闪过的锐利,才透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五期炮兵科、日本炮兵学校深造过的底子。
“师座,军令催得急。”副官在旁边提醒。
吴克仁“嗯”了一声,没急着下命令。他走到墙上挂的简陋地图前,目光在羊泉驿、张村驿、直罗镇之间来回移动。
117师是什么底子,他心里门清。这不是张学良的嫡系。它是临时收编各路东北义勇军、散兵游勇凑起来的,师长原本是南边来的抗日名将翁照垣,后来才换成他。部队装备杂,训练参差,凝聚力更谈不上多强。打打顺风仗、吓唬吓唬地方杂牌或许还行,真要跟能把中央军都撵得鸡飞狗跳的红军主力硬碰硬?
他推了推眼镜。
“赤匪狡诈,尤善围点打援。”他声音平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边几个参谋听,“直罗镇围住109师是‘点’,咱们和五十七军援兵,别是他们要打的‘援’。”{红军确实在围点打援,但是打的是五十七军的106、111师}
一个年轻参谋忍不住说:“师座,那咱们还快去救啊!牛师长那边……”
“救,当然要救。”吴克仁打断他,“但不能一头撞进人家设好的套子里。传令:全师按战斗队形开拔,前出十里,侧翼五里,派出骑兵侦察营,给我把眼睛放亮,耳朵竖尖,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是!”
“还有,”吴克仁补充,“告诉各团团长,行军途中,保持警戒,随时准备转入防御。咱们这趟,稳字当头。”
红八军团前指,设在张村驿以东的一处山坳里。秋成披着缴获的东北军灰呢大衣,抵御着陕北深秋清晨的寒意。面前摊着地图,黄苏、邓萍、刘文启等人围在四周。
“六十七军动了。”邓萍指着地图,“前锋117师已出羊泉驿,主力三个师随后开出鄜县。和我们预料的一样。”
“117师师长吴克仁,科班出身,学过炮,去过日本,不是草包。”黄苏道,“他肯定会防备我们打援。”
秋成点点头,手指点向羊泉驿以西、张村驿以东的这片区域:“所以,第一阶段,不急。刘文启。”
“到!”刘文启挺直腰板。
“骑兵连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全是原来东北军骑兵团的老底子,这一个月练得嗷嗷叫!”
“好。吴克仁放了骑兵侦察营出来,这是他的眼睛。去,把这双眼睛给我拔了。动作要快,要干净。”
“明白!”
“告诉骑兵连长,”秋成补充,“完事后,别走远。在117师侧翼游弋,保持压力,但别硬碰。”
“是!”
刘文敬礼,转身快步离去。
上午八时许,117师刚出羊泉驿不到五里。
前方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数骑浑身是血的侦察兵仓皇奔回。
“师座!赤匪骑兵!咱们的侦察营……被他们咬上了!”
吴克仁心头一紧:“多少人?”
“至少一个连,骑术精,枪法准,配合好!我们四面三百多人的前哨,一刻钟就没了!”
吴克仁脸色难看。自己的骑兵侦察网,刚出门就被撕开一道口子。他立即收缩侦察范围,将剩余骑兵集中于师部周围一里内,确保遇袭能及时反应。
队伍继续前进,但速度明显放缓。
吴克仁骑在马上,随着队伍在黄土沟壑间缓缓前行。没了骑兵侦察营的远距离预警,他只能把剩下不多的骑兵收缩在队伍一里地范围内,像瞎子伸出的竹竿,小心翼翼地探着路。
“师座,这走得……也太慢了。”副官策马跟在旁边,忍不住嘀咕。
“慢点好,稳当。”吴克仁看着两侧光秃秃的山梁,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红军神出鬼没,谁知道会不会从哪个山坳里杀出来?
怕什么来什么。
队伍刚转过一个缓坡,北面和后面几乎同时响起爆豆般的枪声!清脆的捷克式轻机枪点射格外刺耳。
“敌袭!”
“赤匪!北边!”
“后面也有!”
队伍一阵骚动。士兵们慌忙寻找掩体,军官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吴克仁心头一紧,猛地勒住马:“不要乱!各部按预定防御区域展开!快!”
工兵和步兵慌忙搬石头、挖浅坑,构筑简易阻击阵地。可工事还没个模样,通讯兵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报告:
“师座!北面外围警戒连被打散了!赤匪攻势很猛,轻机枪开路,已经快摸到一营主阵地了!”
“报告!后面三营方向也接火了!赤匪人不少!”
参谋们脸色都有些发白。这才刚出来多远?红军就敢这么打?
吴克仁强迫自己冷静,迅速判断。北面和后面枪声最密,但红军攻坚,通常会选择薄弱点或主要方向全力突破。他沉声道:“命令北面、后面部队,依托地形,坚决顶住!南面、东面部队,加强警戒!预备队……不动,再等等!”
“师座,北面吃紧,要不要……”
“再等等!”吴克仁斩钉截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枪声、喊杀声越来越近,仿佛红军下一秒就要冲到眼前。参谋部里气氛凝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大约一刻钟后。
南面,突然爆发出远比北面和后面更激烈、更密集的枪声!轻重机枪的咆哮混成一片!
吴克仁一直紧抿的嘴唇,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果然!”他心中暗道,“主攻在南面!传令!预备营,立刻增援南面防线!快!”
一个营的预备队迅速向南运动。没多久,枪声开始变化。北面、后面的枪声渐渐稀落下去,南面的枪声在达到一个高峰后,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通讯员气喘吁吁跑回来:
“报、报告师座!赤匪……赤匪退了!北面、后面、南面的,都退了!侦察骑兵追出去一里多地,看见他们在后撤!”
退了?
参谋们大大松了口气,有人甚至抹了把额头冷汗。
“这应该是赤匪惯用的战术袭扰,阻碍咱们行军速度。”一个参谋带着劫后余生的语气说道。
“吓死老子了,阵仗弄得挺大……”
吴克仁却没放松,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枪声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不对啊……这不像袭扰。”
“师座,您是说……”
“太干脆了。”吴克仁摇头,“如果真是想袭扰我们,或者试探防御,不会这么打,也不该这么轻易就退。如果真是主力想打我们,更不该只打这么一会儿。”
参谋们面面相觑,刚才的轻松感没了。
“命令部队,”吴克仁下令,“加快速度通过这段区域。骑兵通讯组,配上小股步兵,扩大搜索范围!小心无大错!”
队伍再次启程,但速度明显比之前更慢,也更警惕,人人都像惊弓之鸟。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刚过一个狭窄的拐口。
“哒哒哒哒——!”
四面八方的枪声,毫无征兆地再次炸响!这次来得更快、更突然,几乎是跟着117师后撤的零星侦察兵屁股后面就追了上来!
“又来了!四面!四面都有!”
“机枪!赤匪机枪比上次还多!”
各部仓促应战,趴在地上,躲在石头后,向模糊晃动的灰色人影射击。枪声炒豆般响成一片,子弹打在黄土上,噗噗作响,扬起阵阵烟尘。
这次,四面枪声都激烈,分不出明显的主次。吴克仁命令各部固守,心中那点侥幸彻底没了。这绝不是简单的袭扰!
战斗持续了约二十分钟,就在117师士兵神经绷到最紧,以为红军这次要动真格的时候,枪声又如同它响起时那样,突兀地、齐刷刷地停了。
红军再次后撤,消失在沟壑梁峁之后。
阵地上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伤员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
参谋部里却炸了锅。
“这他娘到底是啥意思?耍猴呢?”一个脾气火爆的参谋忍不住骂娘。
“我看就是疲敌!一次两次没事,次数多了,弟兄们精神头就垮了!到时候真打起来,枪都端不稳!”
“未必!我看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前两次是佯攻,消耗咱们,麻痹咱们,第三次肯定就是总攻!雷霆万钧!”
“疲敌!”
“总攻!”
两派意见吵得不可开交。吴克仁听着,头开始发涨。他觉得两边似乎都有道理,但又都不全对。红军的意图像隔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这种不确定,比明刀明枪的对阵更折磨人。
不能再猜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
“给军部发电!”他命令,“我部于行进途中,遭赤匪小股部队两次袭扰,攻势甚猛,旋即退去。意图不明,恐为疲敌或诱敌之计。我军行进速度受阻,官兵疲乏。请求后方107师加快步伐,向我部靠拢,以策应万全。”
电报发出。没多久,军部回电:已令107师刘翰东部留下辎重,轻装急行军,速向117师靠拢。
看到回电,吴克仁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一些。只要107师赶到,两个师抱成团,就算红军真有诡计,也能扛得住。
他把回电内容告诉参谋们。大家都松了口气,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主张“疲敌”的参谋,突然脸色一变,猛地一拍桌子!
“啪!”
“坏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那参谋脸都白了,声音发急:“师座!咱们可能中计了!赤匪袭扰咱们,让咱们求援,军部让107师轻装急行军过来……轻装啊!辎重都没带,跑得气喘吁吁,队形肯定拉得长!这要是半路……赤匪伏击的目标,可能根本不是咱们,是赶路过来的107师!咱们……咱们成了钓107师这条大鱼的‘饵’了!”
一席话,如同冷水泼进热油锅。
吴克仁瞪大了眼睛,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脑子飞快转动,越琢磨,越觉得这可能性极大!红军用117师当“点”,吸引107师这个“援”!
“快!再给军部发电!提醒107师,严防途中伏击!但……但让他们还是得尽快过来!”吴克仁语速飞快。他知道这很矛盾,但没办法,117师单独在这野外,他心慌。
“是!”
新的电报带着117师上下新增的焦虑,飞向军部,又转给正在急行军的107师。
军部回电:“已提醒刘师长。然增援不变,两师尽快会合为上。”
吴克仁无奈,只得继续前进,同时不断发电提醒后方107师师长刘翰东小心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