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送出后的第七天，上海的天阴沉得厉害。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像是一场暴雨的前兆。
丁陌坐在领事馆的办公室里，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钢笔是黑色的，笔帽上刻着细密的纹路，摸上去冰凉。他转着笔，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那份报告——是码头管理处刚送来的下月度运输需求预测，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部队、各部门的申请，数字大得惊人。
门被敲响了。
“进来。”
佐藤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表情。他走到丁陌桌前，压低声音：“竹下君，你听说了吗？美国商会的人昨天来拜访武藤课长了。”
丁陌手里的笔停了一下。他抬起头，面色平静：“美国商会？现在这个时期？”
“对啊，我也觉得奇怪。”佐藤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的是他们的驻上海代表，一个叫威尔逊的美国人。说是想谈商业合作。”
“什么合作？”
“好像是关于仓库和运输设备的使用。”佐藤说，“他们说商会在上海还有些资产闲着，愿意租给我们用。武藤课长没当场答应，说要考虑考虑。”
丁陌放下钢笔，身体往后靠了靠。他需要思考。
美日开战已经半年多了，留在上海的美国人要么被关进了集中营，要么夹着尾巴做人。这个威尔逊居然敢主动上门谈合作，要么是胆大包天，要么是另有倚仗。
而且，合作内容偏偏是仓库和运输——这正好是日军现在最紧缺的资源。时机太巧了，巧得让人生疑。
“武藤课长什么态度？”丁陌问。
“看样子有点动心。”佐藤说，“现在运输这么紧张，多些仓库和卡车总是好的。但课长也担心，毕竟是美国人，万一出点什么事……”
丁陌点点头。武藤的顾虑是对的。和敌国商会合作，哪怕只是商业租赁，传出去也是麻烦。但如果运作得当，又能解燃眉之急。
“课长有没有说下一步打算？”
“还没。”佐藤摇摇头，“不过我看他下午一直在翻资料，可能是在查那个威尔逊的底细。”
等佐藤离开，丁陌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窗外的天色更暗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他开始在脑子里推演各种可能。
威尔逊真的是单纯想赚租金吗？可能性不大。美国商会在上海的资产，日本人真要征用，他拦得住？何必主动送上门。
那么，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是想通过合作接触日军的物流网络，获取情报？还是想以此为掩护，进行其他活动？
或者……两者都有。
丁陌站起身，走到窗前。雨点开始落下来了，先是一滴两滴，很快就连成了线，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他需要了解更多信息，但又不能亲自出面。现在这个节骨眼，任何和美方人员的直接接触，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下午三点，武藤果然打来电话：“竹下君，来我办公室一趟。”
丁陌进去时，武藤正站在窗前看雨。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思索的表情。
“坐。”武藤指了指沙发，自己也走过来坐下，“美国商会那个事，你怎么看？”
丁陌没有立刻回答。他先给武藤倒了杯茶，才缓缓开口：“从实际需求来说，他们的仓库和卡车确实能解决一些问题。但从安全角度考虑，风险也不小。”
“是啊。”武藤叹了口气，“我也在犹豫。拒绝吧，可惜；接受吧，又怕出问题。”
“课长，要不这样，”丁陌斟酌着说，“我们不全盘拒绝，但也不全盘接受。选一个折中的方案。”
“什么折中方案？”
“可以答应合作，但仅限于最不敏感的部分。”丁陌说，“比如，我们只用他们的仓库存放民用物资——粮食、布匹、建材这些。卡车也可以租，但司机必须用我们的人，运输路线要提前报备，货物要接受检查。”
武藤眼睛亮了：“这办法好！既用了他们的资源，又控制了风险。”
“还有，”丁陌补充，“合同要签得严谨。明确约定他们的责任和义务，特别是如果发生泄密或者破坏事件，他们必须承担全部责任。”
“对，对！”武藤连连点头，“这样就算将来真出问题，我们也有理有据。”
“另外，”丁陌顿了顿，“谈判的时候，课长最好让其他人出面。您现在身份敏感，直接和美国人接触，传出去影响不好。”
武藤一愣，随即明白了丁陌的意思。他是领事馆的情报课长，如果被人看见和美国商会代表谈笑风生，确实容易惹来闲话。
“那……让谁去合适？”
“可以让后勤课的高桥副课长去。”丁陌建议，“他是管物资的，谈仓库租赁合情合理。而且高桥君做事仔细，不会出纰漏。”
武藤想了想，点头同意：“好，就按你说的办。你去跟高桥说一下，让他准备准备，明天我去跟威尔逊约时间。”
“是。”
从武藤办公室出来，丁陌去找了高桥。高桥正在核对一批药品清单，听说武藤要他负责和美国商会的谈判，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兴奋的表情。
“竹下君，课长真的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是的。”丁陌说，“课长认为您做事稳妥，又是后勤方面的专家，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桥搓了搓手，显然很受用这份信任。但很快他又有些担心：“可是……我从来没跟美国人打过交道，万一说错话……”
“高桥君不用担心。”丁陌宽慰道，“您是代表领事馆去的，谈的是商业合作，按正常程序走就行。重点是把握几个原则：第一，只谈民用物资仓储运输；第二，人员、路线、货物都要我们控制；第三，合同条款要严谨。”
“明白了，明白了。”高桥拿出笔记本，认真记下，“还有别的要注意的吗？”
丁陌想了想，说：“谈判的时候，您可以带个助手。让事务课的小林君跟您去吧，他英语不错，可以当翻译，也能帮忙记录。”
“好，好。”高桥连连点头。
安排妥当，丁陌回到自己办公室。雨下得更大了，窗外白茫茫一片。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谈判可以交给高桥，但后续的实际操作，他必须想办法掌握情况。特别是如果合作真的开始，他需要在威尔逊那边安排一个自己人。
但不能是陈世雄。陈世雄目标太大，是他码头上的亲信，派去美国人那里太显眼。
得找个不那么起眼，但又可靠的人。
丁陌在脑子里把领事馆里的人都过了一遍。年轻的、资历浅的、不太受重视的……最后，他想到一个人：资料室的秋元。
秋元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半年前刚从东京调来，在资料室做整理工作。人很老实，话不多，做事认真。最重要的是，他在领事馆里没什么根基，也没什么人注意他。
而且，秋元在大学里学过一点英语，虽然不算流利，但基本交流应该没问题。
丁陌决定找他谈谈。
第二天下午，雨停了，天空还是阴沉的。丁陌去了资料室，秋元果然在。他正蹲在地上整理一摞旧档案，见到丁陌进来，连忙站起身：“竹下先生。”
“秋元君，忙呢？”丁陌随意地问。
“在整理这些旧文件。”秋元擦了擦手，“您要查什么资料吗？”
“不，我是来找你的。”丁陌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秋元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丁陌走到走廊的僻静处。
“秋元君，你在领事馆工作也有半年了吧？”丁陌问。
“是的，六个月零十二天。”秋元回答得很精确。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秋元说，“就是工作有点……单调。”
丁陌笑了：“如果有个不那么单调的工作机会，你愿意试试吗？”
秋元眼睛亮了：“什么机会？”
“领事馆可能要和美国商会合作，租用他们的仓库和车辆。”丁陌说，“需要派个人过去常驻，负责协调和监督。我觉得你挺合适。”
秋元愣住了：“我？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啊。”
“不懂可以学。”丁陌拍拍他的肩膀，“你在资料室工作，细心、耐心，这是最重要的。而且你懂一点英语，跟他们沟通也方便。”
“但是……”秋元有些犹豫，“这么大的事，交给我一个新人，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丁陌说，“谁都是从新人做起的。而且这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主要是记录货物进出，监督他们按合同办事。你只要认真负责，不会有问题。”
秋元低下头想了想，再抬起头时，眼神坚定了些：“如果课里真的需要我去，我愿意试试。”
“好。”丁陌满意地点头，“不过这事还没最后定，你先别声张。等确定了，我会安排。”
“是，谢谢竹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