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庄亏空的血与火,以及随后三女同心、共克时艰所展现出的情谊与能力,彻底打消了曹皇后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盛明兰在处理此事中表现出的沉稳、周全、智慧与仁恕,张桂芳的勇毅果决与顾全大局,余嫣然的纯善知进退,皆令她深感欣慰。尤其是盛明兰,其思虑之深远、手段之圆融、心性之坚韧,确是最符合她心目中未来“国母”的标准。至于家世门第,在如此实实在在的才干与德行面前,似乎也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皇后首肯,太子属意,当事人也彼此认可,似乎一切水到渠成。曹皇后与太子商议后,便欲将立盛明兰为太子妃之事,禀明皇帝,择吉日正式下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桩看似板上钉钉的婚事,刚有风声透出宫墙,便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瞬间激起了轩然大波。最先发难的,便是那些以“清议”为己任、尤重“礼法规矩”的言官御史。
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言辞或激烈或“恳切”,核心论点却惊人一致,盛氏明兰,其父官阶低微,其母更只是侧室,可谓“小官庶女”。以此等门第,焉能匹配东宫储君,将来母仪天下?此非但有违祖宗“选妃重德亦需重门第”之成例,更恐开寒微侥幸跻身至尊之渐,淆乱尊卑,有损国体!
甚至有言辞刻薄者,将扬州旧事翻出,暗示盛家其女抛头露面协理账务、查访皇庄,虽有功,却失闺阁矜持,非女子典范。潜台词便是,此女或有些许才干,然出身微末,行事“不守妇道”,绝非太子妃乃至未来皇后的合格人选。
朝堂之上,也因此事隐隐分作两派。一派以务实官员和部分与太子亲近的臣子为主,认为太子妃人选重在德行与能力,且皇后、太子均已认可,不宜以门第论英雄。另一派则以清流言官和部分恪守礼法的老臣为核心,坚决反对,认为此例一开,将动摇士族门阀之根基,败坏皇室清誉。
面对汹汹物议,曹玉成此次却并未如以往般,准备以强硬姿态直接弹压。他深知,对于“门第观念”这种深入士大夫骨髓的意识形态,单纯靠权力压制,即使一时得逞,也会埋下长久的不满与隐患,且无助于改变社会观念。他需要一种更智慧、也更持久的方式,来为明兰正名,也为自己的选择争取更广泛的理解与支持。
他的第一招,是舆论引导。
“大宋日报”再次成为他手中的利器。连续数日,报纸头版或重要版面,开始连载一系列经过精心策划的文章。这些文章看似在探讨古今婚嫁观念、治家之道,实则矛头暗指当下的争议。
有文章引经据典,从《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谈起,论述择偶当重“淑”德,而非门第,列举历史上诸多贤后,如西汉卫子夫等,出身并非顶级高门,却因贤德辅佐夫君、母仪天下而青史留芳,反问:“岂可以门户之见,蔽识人之明?”
有文章以通俗故事的形式,讲述某世家子弟娶了贤惠能干的平民女子,家业由此兴旺;反之,某高门联姻却因女子骄纵无德,导致家宅不宁、乃至败落。结论便是:“娶妻娶贤,旺家兴国;若只重门楣,恐招祸端。”
更有文章,开始以隐晦而赞赏的笔调,介绍一位“品行高洁、聪慧敏达、于危难之际勇于任事、且深明大义”的“某官家小姐”,虽未直指姓名,但其协助查账、参与皇庄调查、临危不惧等事迹,与盛明兰的经历高度吻合。文章着重渲染其“孝悌”、“仁爱”、“明理”、“果毅”等品质,塑造出一个近乎完美的“贤女”形象。
这些文章文笔优美,说理透彻,又贴近市井百姓的认知,很快在汴京乃至更广范围流传开来。茶楼酒肆间,百姓议论的风向开始悄然变化。
“要我说,太子妃就得娶这样的!光有家世顶什么用?你看那文章里说的,多贤惠,多能干!”
“就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看中的人,能差了吗?那些当官的,就知道死抠门第!”
“听说那位盛姑娘在扬州还帮太子殿下处理过大事呢,可不是一般闺阁女子!”
“皇庄那事儿多险啊,人家一个姑娘家都敢去查,还查清了,这份胆识和心思,有几个高门小姐比得上?”
民间舆论逐渐开始倾向于认可这位“贤德”的盛姑娘。毕竟,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贤惠能干”远比“出身高贵”更具吸引力和说服力。
见舆论发酵得差不多了,曹玉成使出了第二招——让言官“听听百姓的声音”。
他并未直接禁止言官进言,反而在一次小范围的朝议中,当着那些反对最激烈的言官的面,命内侍朗读了几份从“大宋日报”编辑部搜集来的、具有代表性的“读者来信”,实为舆情汇总,以及东西市井间流传的、称颂太子妃人选“贤德”的童谣和民间议论。
“……市井皆言,太子妃贤明仁孝,乃天赐佳偶,当为万民之福。”
“……百姓感念其于皇庄为佃户申冤之举,称其有‘女青天’之风。”
“……童谣云:‘凤凰栖梧桐,贤女配储君。不同金玉贵,但求心连心。’”
听着这些来自民间、朴实甚至有些粗粝的声音,一些言官的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他们可以引经据典驳斥太子,可以坚持所谓的“祖宗法度”,但当这些论调与广大百姓的朴素认知和美好愿望相悖时,他们的“清议”似乎就显得有些苍白和脱离实际。
最后,曹玉成祭出了杀手锏。他起身,环视殿中群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道:“诸卿所虑,无非礼法规矩,门户之见。然,诸卿可还记得唐太宗有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殿中顿时一静。引用前朝贤君名言,尤其是涉及君民关系的根本之论,分量极重。
“孤以为,此‘人’,非独指士大夫,更指天下亿万黎民。”曹玉成目光灼灼,“立太子妃,固是家事,亦关乎国本,关乎天下观瞻。然其根本,在于是否有利于家国和睦,是否能为未来君主治国理政提供贤内助,是否……能得民心所向。”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继续说道:“如今,皇后认可,东宫属意,当事人德行才干有目共睹。更难得的是,民间百姓,闻其贤名,皆翘首以盼,视为佳话。民心如此,便是最大的‘礼’,最重的‘法’!”
他看向那些仍有不服之色的言官,缓缓问道:“诸卿坚持门第之见,是认为祖宗成例高于民心向背?还是认为,士大夫的清议,便可代表天下万民之意?若百姓皆不反对,甚至乐见其成,独独诸卿以‘规矩’为名,强加阻挠,这究竟是维护礼法,还是……背离了先贤所言的‘水舟之道’?”
这番话,将立妃之争,从具体的门第规矩,直接提升到了“君民关系”、“治国根本”的哲学高度。以唐太宗的话为武器,以民心向背为盾牌,使得那些原本理直气壮的言官,一时竟难以反驳。难道要公开说“民心不重要”?或者说“士大夫的规矩比民心更重要”?这在政治上是极其危险的。
曹玉成最后总结道:“此事,孤意已决。盛氏明兰,贤德着闻,深得父皇与母后之心,亦为百姓所称道。立为太子妃,合乎天理,顺乎人情。望诸卿勿复多言,当以国事为重,以民心为念。”
有理有据,有古训加持,有民意支撑,更有储君的坚定意志。这场因太子妃人选而起的风波,在曹玉成一番连消带打、步步为营的组合策略下,终于渐渐平息。言官们虽仍有私下非议者,但公开的、大规模的反对声浪,已难成气候。